赵期昌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地主,合格的地主应该如赵鼎明那样精打细算。可没法子,赵期昌将摊子铺的太大,自己实力不济只能选择眼下最适宜,也是自己最能接受的一种方案执行。
他不求将来如何如何,只求眼前一步步踩下去的同时,能安安稳稳吃饱肚子。将现有资源尽可能转化成自己能控制的资源,才是他最直接的追求。
让他意外的是这四家掌事的只是彼此交头接耳片刻,便接受了他的新契文。答应的速度有些快,让他感觉自己或许还可以得寸进尺一番,比如三成租子变成三成五或四成……
赵财则是心里苦笑,赵鼎明那边都在劝赵期昌提高租子,他也再劝可他一个家奴有什么底气强行规劝?
赵鼎明也好,赵财也罢,都被赵期昌那一席话给吓着了。现在赵家的确不是精打细算心存长远的时候,是尽可能增加战斗力的关键时刻。
两成的租子虽然低,却能解决赵家最大的问题。
所以赵期昌今天提高租子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的底线是两成五……
可他两成租子的条件实在是太过优渥,山里来的四家也不觉得这种优渥能长久,早就有退步的打算,他们的底线更低,四成租子!
至于抽丁,真的不是难事,农闲时有个事情做,还管饭,这不是灾难,是福利!
所以说的难听了,四成五的租子这帮人都能接受。
至于反抗、闹事,根本不可能。他们是山民,天生低卫里人一等,他们闹事情卫里不会帮他们,就连县衙门都会帮他们。
穷山恶水出刁民,只要闹到衙门里,他们一开始就会处于被动局面。更因为来自山里,正因为他们是刁民,他们比卫里破落军户、周边佃户还要恐惧赵期昌,惧怕赵期昌背后的武力。
这武力陈家寨只是小小一滴水,卫里各家才是大头。现在的五家联合真要闹事情,拉起丁壮能短短时间扯出三四千丁壮,谁敢与五家联合闹事情?
一个不合格的地主,就这么将最宝贵的财富分享出去,获得了他最想要的人力。
这四家掌事的态度变化之快,让赵期昌隐隐觉得自己亏了,可他不知道自己亏在哪里……
一式三份的契文就在这里正式签定,各持一份,一份上缴中所衙门。
契文签定,这帮人彻底是松了一口气,才有胃口吃饭。
赵期昌说起第二件事:“这有了尊卑上下,咱也就是一家人了。现在要定的是方圆规矩,也不麻烦,主要是落实出丁事务。”
“也都知道,我赵期昌不太喜欢经营产业,咱的心思在为国杀敌谋取朝廷赏赐富贵上。所以这第二件事情,也就是抽丁则是一件大事。”
赵期昌说着看向文三成,这位彻底是不想开口接话了。
这四个人也觉得诧异,百亩抽丁这是既定的,他们出的人赵期昌满意才能算完事,有必要这么隆重讲述?
按人情世故来说,这种事情由管家赵财讲述才对,他们才有讨论的资格。现在契书签定,赵期昌就是他们的东家、主家、老爷。
老爷开口那自然不容置疑,毫无商讨的地步,既然这样,还要他们开口什么?开口反对再提条件?山民不傻,身为山民的头头自然更不傻,都精明着呢。
可赵期昌想的不一样,他那名义上的荒地处置权将这四家弄到名下,名义上主从,实际上是合作者。甚至这四家山民集团,每一家能动员的丁壮都比他多。
实力代表一切,一些规矩就应该彼此协商、定下。可这不是乱世,这是一个稳定的世道,体系严明秩序浩然,处于极端不利地位的下头人没资格谈条件。
稍稍冷场无人开口,赵期昌认为是这些人尊重他愿意听他的,赵财也觉得是自家老爷厚恩,这些人懂规矩识趣。
所以赵期昌将手中早就写好的选丁标准递出去,赵财很完美的演绎了狗腿子的标准,双手接住又递了下去,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很是神气:“几位都看看,若无问题就按此选人。”
下面四个人世袭官职最高,还现役的是刘甲长刘文可。也勉强认几个字,拿起一页纸像那么回事看了起来,其他三个人脸苦成一团。
城里市民还能认个千八百字看个********放松放松,山野之民真没这方面的需求,私塾普及也落后平原、市镇,自然也忍不了几个字,学会写自己名字就行了。
赵期昌见这模样也知道自己为难这些人了,饮一口茶道:“选丁方面要求也不多,第一是身形健壮,年十七到二十六岁青壮为上;其次在于身高,以五尺二寸为最低限度,若有勇力过人却身形低矮者,也可;第三,以憨厚、寡言者为上。具体就这三个方面,赶在年底前选出丁壮,到时候咱会编队,选出伍长、什长。”
四个人互看一样,也不觉得这东西为难人。山里人身体不好的早就病死了,在山东地面想要找几个低于五尺二寸的成丁,也是一件难事。所以前两个要求对山民而言形同虚设,至于第三条才是重点。
赵期昌也没法子,与戚继光几次讨论练兵事宜,两个人的观点是一样的,练兵首重选兵,就跟育苗选种一个道理。
戚继光深受其父影响,认为油嘴滑舌的兵只会坏事情,一个个闷葫芦才是好兵。油嘴滑舌的人必然心思活络,可打仗拼命这差事就得要死心眼子。
你心思活络不想死,还会油嘴滑舌拉着别人一起畏战。
平时操训时这类人能说会道善于交朋友,拉帮结伙是好手。这会严重干扰指挥编制,下面人抱团上面人还怎么指挥?你是当头的,还是我是?
为了免麻烦,最好在选兵这一环节,将这类人剔除出去,杜绝后患。
可问题是,山里人与天斗与地斗为的就是活命,哪有闲情逸致如城里人那样没事坐在一起谝传子侃大山?
不难得到一个结论,在古代军事中,山里人等于最佳兵源……
又不是技术兵种,要文凭之类的做什么?
见都不反对选丁要求,赵期昌便开口:“今日的第三件事情也简单,四家庄子铺开立在刘家旺一带,联成一体。大伙也知旱田是比不上水田的,明年春耕之后咱第一要干的事情就是开渠引水,使得渠道纵横,如此田亩必然高产,对各家,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情。”
“开修渠道是一件大事请,也是一件利在当今功在千秋的大事情。地里产量多,也就家家殷实,子孙后人也跟着享福。故而,咱会在各家田庄设立管事庄头,主抓开修渠道一事,平时也干些调解纠纷、抓贼缉盗的事情,为的还是各家日子踏实。”
这下下面人坐不住了,这是赤果果的干扰各家家务。
像赵期昌所说的缉盗、调解邻里矛盾事情,早就有人在干,这类人存在了两千多年,专业称呼叫做乡老。
宗族聚落而居,这类乡老自然是族老。
刘文可忍不住最先开口:“东家,此事家中长者足已分忧,何必劳烦东家再遣人手?”
其他三个人也纷纷响应,要谢绝赵期昌的好意。
庄头、族老,干的都是一样的差事,代表的是最底层的执法权。
赵期昌没想到什么执法权,他只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麻烦来源有两个,第一这地主权归他,有大盗悍匪潜匿被揪出来,他难逃连带问责;第二还是地的主权问题,他不派人怎么证明地是他的?这可是没有报备的土地,开好后归属权归谁眼前当代人都明白,过个一代人看看?
赵期昌看着刘文可伸出指头晃了晃:“我也知乡情规矩,可这地是我老赵家三房的。这地上的规矩从头到尾,都归我老赵家说了算。鸡毛蒜皮没小事,你们各家各户都是我老赵家的佃户,你们之间的纠纷、麻烦,除了我赵家有资格裁决外,还有谁?”
说着双眼眯着,赵期昌声音低沉:“此事断无商讨的余地,我赵家的地,就得我赵家人说了算。若我赵家连自己地面的事情都做不得主,这地还是我赵家的地?”
王屋山村迁过来的王明亨苦着脸:“东家的意思,确确实有些为难我等。若我等答应,恐难向家中上下交代。”
赵期昌摇头:“你们为难,我也为难。这事不定下来,我不好向家中交代。我是赵家三房的掌事人,这个家早晚还是要传下去。设立庄头干系重大,直接意味着这地的归属。在你们四家庄子里设置庄头,我才能心安。”
见四人沉默不答应也不反对,赵期昌也知道这件事的确要做通工作,说到底宗族聚落的庄子内执法权一直是千百年没变化的,都由本姓族老干这个差事。
赵家也不例外,庄子里真正管事的是祖祠里的族老,这个老头的话在赵家庄比赵鼎明的话顶用。哪怕赵家庄上下全依赖赵鼎明,可人家族老就是说话管用。
现在出现这个问题,就在于他招募佃户为了省事情,不是一户户拉来重编的庄子,而是拉来四个家族由他们去建庄、开荒。
从四个正在破土动工的庄子施工开始,庄子里佃户就是一族人,是抱团的。
各处望族发展基业,一代代家生子繁衍哪来这种问题?
意兴阑珊心中不快,赵期昌摆摆手示意这些人先吃。
待这些人兢兢业业吃完,他们的确心亏理亏,按着土地归属和彼此身份来说,赵期昌的要求是正当且合理的。
他们就是鱼肉,毫无选择权,一切优渥的待遇都是赵期昌给与的。可庄内裁定权真的不能交出去,交出去他们这些人也就权势大跌。
赵期昌可以通过庄头,绕过他们直接管理下面佃户。
“我家中基业越发的大了,家中有两位管家,管家下面空缺厉害难以支撑家业运转。若是四位愿意,可在家中做管事,以管事身份充任庄头,庄头下面再设两员干事。”
留下这么一句话,赵期昌就将这四人送走,裁判权在族老那里,可不在这些人手里。他感觉前面自己亏了,那这些人就赚了。赚了自然不会轻易舍弃,弄掉族老的裁定权,向他低头也是不难想通的事情。
再说契文都签了,想要半途抽身哪有那么简单?族老不愿放权那就滚蛋,下面人可不会走。
桌上还有一叠文书,是两成五租子的书契看来也是白写了。交给赵财妥善保管,可这是上厕所离不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