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黄锦突然起意的一招拜师大法,彻底将之前的隔阂消泯、瓦解的一干二净。
而一切有违惯例的事情必然事出有因,比如黄锦出面主持这次宴会。
黄锦是什么样的人?六部堂官要请黄锦吃饭,哪怕皇帝那边同意,黄锦也会拒绝,这是个不想惹麻烦的人。
就这样,黄锦坐在左首第一的位置,与右首第一的朱应奎把手言欢谈论近来京中趣谈逸事,使得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黄锦端起茶碗小饮一口,打量赵期昌下首的刘磐、梁梦龙,一副颇有兴趣的模样,而朱应奎也停止了叙说,扭头笑道:“严明,快给黄爷说说身边助力。”
赵期昌抬手搭在刘磐肩上,看向黄锦:“黄爷,小子山野之中求饭时,便与隐居山中猎虎为生的刘大哥相识了。”
“哦?”
黄锦惊叹一声,双目炯炯看向刘磐竟然起身,抱拳:“未曾想是力能搏虎的雄壮之士,失敬失敬。”
刘磐赶紧起身咧嘴,抱拳,哈哈笑道:“黄爷抬举了小将,当时小将正与家父怄气,便去了山东混日子。”
他笑的爽朗开怀,可以说是肆无忌惮的恣意的笑,平时刘家二爷怎么笑,今儿在黄锦面前就是个什么笑法。绝不像宦官那种长久压抑本性形成那种宦官独有的雅致笑姿。
这种笑声极具感染力,让黄锦的嘴角翘的更高了,终于露出了白色的牙齿。
赵期昌拍着刘磐后腰啪啪作响:“黄爷,更有意思的是,刘大哥是投旧部来的山东,竟不想师尊也被朝廷调派到登莱。而师尊与刘大哥又是发小,而小赵又与刘大哥相识在前,于是就这样各交各的。”
典型的江湖草莽行事风格,典型的……乱了辈分,可这符合宫里的社交规矩、风气!
黄锦对着刘磐拱手,笑容半敛略带严肃:“正所谓人以类聚,这有才干、一腔报国心思的人总是能聚到一块儿去。以前有人这么对咱说,咱还有些不信,这回不得不信。”
说罢展臂:“刘壮士请坐!”
刘磐都在话语中自称‘小将’,意在引开下一级话题以便于他做自己介绍,否则黄锦眼中打虎刘磐是打虎刘磐,参将刘磐又是参将刘磐……这样的话,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种种撮合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
然而,黄锦才是今夜的主角,或许身负使命,或许只是通过这顿饭局来详细了解下赵期昌。当然了,这场宴会的根本,就是断去赵期昌倒向士林的可能性,并逼迫赵期昌与朱应奎决裂。
因为刘磐居中使劲的原因,朱应奎直接跟着赵期昌倒向宫里。在官场舆论中,赵期昌的兵马也可以算是朱应奎在外的外援力量,即是朱应奎的兵马。在这个基础上,朱应奎代表登莱军倒向宫里,影响力比赵期昌带头更大。
当然了,这样一来,朱应奎的名声就毁了,将与传统士林划出一条不可弥合的鸿沟天堑!
不过,要考虑到朱应奎锦衣卫籍贯的因素,他这个人彻底倒向宫里,宫里也不会质疑朱应奎的动机。
黄锦又看向赵期昌,笑吟吟:“想来这位俊俏后生也来历不凡。”
梁梦龙起身,抖抖袍袖躬身拱手俯首不发一言,赵期昌起身展臂介绍道:“小赵拜入师尊门下时,初立功勋。时任山东臬司副使的真定东阳公前来检阅倭首,审核军功,那时东阳公与师尊于帐中谈论军机,而小赵则与乾吉兄则在帐外探讨兵法,彼此争论舌枪唇剑,甚是投意。今时想起,历历在目啊。”
黄锦微笑挂在脸上却是微微皱眉:“真定东阳公?莫非是陕西参政贾应春?这的确是一位秉性刚毅,文武双全的良臣呀……实不相瞒,司礼监里头也曾谈论过贾东阳,皆以为此公能任大事。”
朱应奎这时候也笑着插口:“黄爷,东阳公才能、品性十倍于敝人。此国之大才,敝人深信,不日之后东阳公必然步入中枢,执掌戎机。”
“先生过谦了!”
黄锦对着朱应奎摆摆手,看向梁梦龙:“贾东阳弟子想来不凡,能被小赵引为亲近,于情于理而论,后生必然是栋梁之才。来,让咱瞧瞧,抬头说话。”
他说着,笑吟吟观察着梁梦龙举止神态变化,详细到一丝一毫。
梁梦龙抬头微笑:“真定梁梦龙,见过黄爷。久闻黄爷恭俭贤良,今日有幸窥见,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倒是个会说话的后生,坐。”
梁梦龙坦然落座,对着黄锦微微颔首以示敬意,黄锦端起酒杯不再搭理梁梦龙这茬子,道:“明儿就是清明了,宫里宫外各处的事情多了去。如小赵说的那样,今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有啥话咱就明言了。”
梁梦龙这个年轻人有一个有前途的老师和朋友,虽然表现的中肯中立没有超出常情的阿谀媚态,也没有故作清高的不屑一顾,算是一个有定力的年轻人……可这种有定力、有背景更有才华的年轻人,黄锦见得实在是太多了,对梁梦龙这种常见士林俊彦缺乏兴趣。
比起梁梦龙,为了弟子前程能咬牙背叛士林的朱应奎;为了师尊恩情敢跟宫里闹情绪的赵期昌,显然更有兴趣。
只要这对师徒能力不是太差,能顺利完成宫里的差事就行了,宫里需要的是信得过的人,而不是那种才高八斗却无从把握的强人。
朱应奎也敛去笑容,颔首:“合该如此。”
黄锦小抿一口酒,坐下后敛去笑容,恢复一张波澜不惊、平静而无情的脸,可能这是他此时情绪、心态的真实写照:“那黄某就明言了,不知道先生对今后去处有什么想法。若是有,不妨给黄某说说。”
很露骨了,你要啥官尽管开口。
朱应奎微微皱眉:“黄爷,敝人因行事多虑不果行之故,不擅法司之事,只对拾遗补阙之类的差事稍有信心。至于独当一面,当下敝人不以为能胜任。”
行事多虑不果行,意思很简单,就是我这人做啥事情想法很多,能考虑的比较全面,缺点就是考虑的太多不知道该如何选定手段。
这时黄锦嘴角一翘:“旁人都是巴不得官越来越大,一个个都想着把手伸到天上去管云颠儿的事儿。怎么,先生竟然不喜欢高官重权?莫不是怀疑黄某用心,才出这好听的搪塞、敷衍之言?”
朱应奎摇头:“非是如此,而是敝人非是宦海大门出身,步入仕途后又无座师可依靠,以至于敝人成了官,却无背景靠山所依。这做起事来没靠山倒是次要的,身边没个肯点醒缺漏的朋友才是令敝人多虑的因由所在。是故,敝人下放愿当副职。”
“靠山?今后宫里、万岁爷就是先生的靠山!如此一来,先生想要做什么差事?”
黄锦直白询问……不,明打明的拿朝廷公器来奖励朱应奎,这是朝廷的官职,理应由天下贤良之人通过努力一步步得到的官位,就这么被一个宦官拿来邀买人心,这正常么?
这种行为存在于梁梦龙的想象之中,现在参与这场宴会之中,他却觉得朱应奎理所当然的应该获得官职上的提拔擢升。
朱应奎冒得政治风险太大了,不给与厚赏根本无法服众。哪怕朱应奎真不需要,可还要给后来人做一个榜样!
何况赵期昌在登莱做下的好事情,现在步骑四营兵马屯在京门通州南大营,这支实打实、军械齐全、军容鼎盛的军队震动两官厅、兵部,使得这二部接连调动近畿兵马,目前还在想法子努力平衡畿内的军事力量。
除了没有火炮之外,这支堪称完美的军队指挥权就在赵期昌手里,军心凝聚在赵氏‘三言两句’三杆战旗上,在没有成功瓦解这支军队指挥结构,重塑新的指挥结构前,没人会得罪赵期昌以及朱应奎。
现在朱应奎说他不想当大权在握的一把手,于情于理,你是黄锦,你会相信?
朱应奎的又一次解释,让黄锦稍微信了信,可就是全信,也要给朱应奎官职!
只有升了朱应奎的官职,才能彻底断掉朱应奎师徒的退路:瞧,就是这个人,投靠了阉党……你不信?你看,人家升官了!
为了提高这种效果,给朱应奎的官职一定要超出官员任用常理,最好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升官升的不符合情理,让人一眼就觉得这官位来路不正!
没错,黄锦要强给朱应奎超规格授官!
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为的就是后面方面控制住这对师徒。
黄锦摇头,问:“尚宝司少卿一职可好?”
尚宝司一贯以侍从儒臣、勋卫亲信充任,勋卫大臣子弟奉旨可以补缺为尚宝司六品司丞,与锦衣卫一样是恩荫寄禄的好衙门,名声大管的又是皇家的事情。所以尚宝司无常员限制,存在大量挂名不干活方便领俸禄的人。
而尚宝司从五品少卿升职,往往是升任五寺正四品少卿。如彭黯,之前就是以光禄寺少卿下派巡抚山东,五寺少卿就有了巡抚资格。
尚宝司官职最大的好处不是升官,而是能时时刻刻与皇帝打交道,跟六科官、御史官一样。只有常常在皇帝面前露脸,被皇帝记住……这意味着什么,是个人都了解。
朱应奎还是微微摇头:“黄爷的心思敝人了解了,只是敝人喜欢军兵事,受不来清闲的日子。”
“那就太仆寺少卿,执掌马政也方便做不少事情。”
黄锦说罢,举杯露笑:“就这么决定了。”
仰头,一饮而尽,还露了露杯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