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棚檐外水珠交替落下。
烛火明亮的棚屋中,刚从澡桶出来的赵期昌裹着宽大浴巾,一边走一边搓着手臂:“奇山的风比咱登州的风蚀人,这才几日就脱了层皮。”
张祖娥正在小机旁给赵期昌倒茶,头也不抬:“梅郎的意思是让妾身回朱高城去?”
赵期昌看着手里搓成泥棒的死皮,拍拍手臂抖去碎屑:“姐姐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是说这里水土不养人,还需慢慢适应。”
落座,赵期昌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豆腐,吃了才示意对面共用一张桌子吃饭的三名侍女吃饭:“那边儿伤员状况如何?”
夏折柳手里拿着筷子,左手端着米饭小碗微微颔首:“回老爷,奇山所军户敬服都司府令,雨势未落之前,不仅搭好遮雨棚庐,还送来了取暖柴木。”
“看来小五他们在东边没白杀人……”
赵期昌示意她们吃饭后,扭头看向身旁张祖娥:“姐姐,各处先后收敛亡者尸首,依旧有失踪之人。不论失踪之人,还是没能妥善处置的死者,这可都是疫疾源头。”
家里的事儿不说完也没人能安心吃饭,赵期昌又指着东边儿:“金山左卫后所所城中一口公用的水井,就有人投了死猫进去!这还是发现的问题,那那些没发现的人为祸因呢?”
“梅郎的意思是?”
“现在问题不在人心,而在与天争时。人心的问题非短期内所能纠正,所以这个问题管不了,也就没必要耗费心力去管。在落雪前保证各处水源干净,使得亡者、伤者能妥善得到处置,这才是目前要紧的事务。只要撑到气候大变之时,今年就算安稳了。”
各方面都有问题,可最大的问题最不能忽视的问题就是天灾、人祸合在一起可能搞出来的疫疾问题。
饥饿、战乱究竟能杀多少人?
各处村庄对天灾、人祸还有基本的抵抗力,只有对大规模爆发的疫疾缺乏抵抗力!
这也是人力最难应对的问题,唯有预防是最佳的手段。
否则疫疾滋生、潜伏、传染、各处开花集体爆发……死多少人不受控制,自己是否会死,自己身边人是否会死,这都是控制不住的事情!
战争不可怕,天灾不可怕,人祸不可怕,就怕疫疾!
端起米饭,赵期昌眨眨眼:“我会督派十余支马队巡视各卫、所、寨堡、民户村屯,督促各处严防疫疾。可我就怕防不住,所以希望姐姐回返登州主持家业,从西三府收集防疫药材。”
张祖娥端着碗不动筷子,问:“非去不可?”
“是,为防万一。”
“至于陈五这些人惹出来的麻烦,我已寻到妥善的处置法子。说不得,此番事了,能给姐姐赚一个二品诰命回来。”
张祖娥低头吃饭不言语,也不表态会去,赵期昌也不再说什么,低头吃饭。
灯息之后,床榻上略略有些潮,张祖娥难以入眠:“梅郎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呢?去年北曲山枉死千余官军横尸山野没人收敛,前年兖州官军集结围剿妖僧,军中发生疫疾……不也没事?”
假寐中的赵期昌睁眼,望着漆黑屋顶想了想:“不能因一时之幸就心怀侥幸于事事。其实……我不怕与人搏杀疆场,即便身死也是技不如人。也不怕别的什么阴谋诡计,就怕这疫疾,疫疾染身,不论是我,还是姐姐,都将命如悬丝,人力无为生死由天……死都不甘心。”
转身,双手在被中摸索,揽住张祖娥腰肢一勾,两人紧贴着:“世上最残酷的事情就是看着亲人饱受疾病煎熬,慢慢死亡时却又无能为力。或许只是我想的有些多,然而不可不防。我宁愿与姐姐少见两日,宁愿姐姐多劳碌一些,也不愿因一时安逸而使得天人永隔。”
抚着赵期昌脸庞,张祖娥良久才说:“就怕九天雷霆落下,一别百里将成两世之隔。”
“不怕……朝廷不给我活路,我也不会给他们活路。这回赵张两家会拧成一股绳,沿海各卫又保守盐商之苦……须臾间可成就黄巢之事。”
头缩在被窝里,埋在张祖娥胸前,低声说着:“或许会为其他枭雄做了嫁衣,但能多活几年是几年。”
就怕张家会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张祖娥紧紧抱着赵期昌脖颈,暗暗咬牙。
次日一早,真武道宫,大殿外梯田一样的场地上,一排排的少年道童脚踏草鞋,穿黑色白边道袍,网巾束发人人扎着一字巾,斜背剑鞘手提长剑在领操剑手带领下,脚踏禹步,位成九宫,剑光成片。
拄着拐杖,青阳子一袭杏黄色道袍,袍背刺绣太极、八卦纹饰。
看着做早课的千余道童,青阳子神情欣慰,却忍不住轻咳两声,面上的淡淡喜悦神色敛去,只剩下一点忧愁:“阿丑?”
“再去一趟奇山所。”
身形高瘦的阿丑稽首施礼,快步离去。
青阳子仰头看着湛蓝的天,蓝的令人生畏:“真蓝啊……”
南五里处的官道上,严世蕃两位义子严鸿、严鹄并马齐驱。
都说严世蕃有二十多个绝色妻妾,而严世蕃此时高达三十六岁,怎么算都应该有一堆儿子。很抱歉,严世蕃只有一妻五妾,妻熊氏与严世蕃同年,几年前生育了严世蕃嫡长子严绍庆后病逝。
当时的严世蕃三十二岁才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严嵩更是在六十四岁高龄才抱上孙子,可想而知这备受皇帝宠眷的家族此前因血脉延续而产生的压力有多么的大!
而在更早的时间里,严世蕃就有两个儿子,但先后夭折,连着收养的族子也夭折。
故而,早在嫡子出生前,严家就请皇帝许可,收养了两名殁于边事的武臣遗子,这就是严世蕃两位恩养子严鸿、严鹄的来由。
这对兄弟已不仅仅是严家早年继承人那么简单,更是皇帝与严家交情的结合物,代表的不仅仅是严家,还有皇帝的宠眷。
这兄弟俩身上都套着招远打造的镜甲,闪闪发光。以良匠精工打磨而成,又以蚀刻塑造花纹的礼仪镜甲已在唐汝楫的掺合下产出部分。
左手挽着缰绳,十二岁的严鹄右手握着马鞭在手心甩着旋儿,斜眼打量在前而行的五十余背负大红负羽的羽骑:“兄长,越瞧着,越觉得赵梅川就该入京侍奉皇上。”
仅仅比严鹄大几个月的严鸿信马由缰,阳光晒得似乎醉了,缓缓扭头眨眨眼睛:“怎么个说法?”
严鹄下巴一扬示意去看前面的羽骑:“越瞅着,就觉得赵梅川擅长捣鼓排场,这乡下地方就能搞出不下于大汉将军的威势。若到了京师,以京中人力、物力,赵梅川全力施展,必然能打造一支威风凛凛的仪仗!”
他们两个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同时还要去宫里当值。眼界、教育待遇堪称整个大明朝第三序列,这类人物只要不是自甘堕落,混个二三品不在话下。只要是屡屡站错队,任何的大风浪中保住一条命都是正常的。
当然,这么重要的两个京中贵少自然不会无缘无故途径山东,实在是事出有因。
自严嵩当上首辅后,就要进行例行的追封,要追封严嵩祖上三世一品高位,并以一品规格重修坟墓。
过去七八年里,严世蕃的实职由从五品尚宝司少卿(支五品俸禄),很快又提升为尚宝司卿正五品。这个官品级不高,可管着天子六玺,是昼夜伴君的紧要差事。
印玺代表着什么?那是整个朝政运转的信用凭证所在!
而在今年,严世蕃升太常寺少卿,仍执掌尚宝司事,然后被皇帝派遣了一样重要差事:那就是让严世蕃带这工部的一批人去江西老家翻修严家三世祖坟,严世蕃连着将自己原配熊氏的坟也给大修特修。
正因为这么个原因,严家恩养子严鸿、严鹄也往来于江西、京师。
而现在,因为罗龙文一厢情愿的各种自以为,导致一个误会滋生,这个误会却是致命的,那就是严鸿、严鹄根本不是严嵩亲孙,更不是所谓的徐阶孙女婿!
没错,徐阶争宠失败被严党摁倒在地收拾,弄得老师聂豹吃锦衣卫狱牢饭,逼得徐阶把孙女嫁给严嵩最幼的孙子当妾……
唔,现在严嵩的嫡长孙才两岁出头,后面严世蕃几乎一年一个生养儿子,结果残酷的真相就是:那位与徐阶孙女定亲的严家小公子严绍庭,现在还在吃奶!
而徐阶求和献出的孙女现在多大,抱歉,还不会说话!
迎接严家兄弟的周是问第一时间搞清这些状况,此时此刻消息已送到赵期昌手中。
“岂有此理!”
赵期昌头一回这么生气,若是假的那宰了罗龙文就是,可偏偏是真的严嵩孙子,可是这水份未免大了些。
正与赵期昌探讨四海、世界的毛海峰看着赵期昌递来的急递,也诧异张口:“赵爷,这可麻烦了。”
“毛爷放心就是,不管事成与否,毛爷去留自便,赵某绝不会阻挠。”
“不不,不是质疑赵爷品性,敝人担忧的是赵爷前尘。若失赵爷,对敝人而言不论在公在私,都是莫大损失。”
赵期昌与毛海峰搅在一起是最正常的,罗龙文除了一点名声外有什么东西值得看重?王氏更是如此,毕竟是女子;徐海更简单,已经决心要跟官军战到底的人物,赵期昌怎么会引徐海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