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定在嘉靖二十七年八月进行的山东各军大比,在重将孟守义遇害,主持人巡抚彭黯升迁,赵期昌挥兵入东昌府清查白莲逆匪三件大事面前,就显得暗淡无色了。
各军大比还没开始,但已经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各军军士上半年的忙碌,为的就是在诸军大比较技中脱颖而出。这种选拔活动各省都会例行举行,可你有好名次,不一定就有效果。
之所以这次让各军军士看重,是因为巡抚彭黯看重,彭黯准备扩展军中影响力,他准备丢出一批官帽子来拉拢军中新锐。
可官帽子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军队吃空饷再严重,终究还是要看编制。编制都在明面上,彭黯手头的官帽子是有限,短时间内属于不可再生资源。
而现在,孟尚义堂堂游击将军,一省重将让白莲逆匪阴谋害死。这个事情丢的是整个山东军政层面的脸,会让各省、中枢笑话山东军队,笑话彭黯。
这个事情必须拿出一个交代,一个让彭黯能抹平面子,能体面离开山东的交代。
所以赵期昌督军赶赴东昌府,他要为彭黯解决脸面上的问题,他要杀一批人,用这些人的血来丰满彭黯的形象。用血,塑造彭黯的手段、威严,让其他人知道彭黯是能庇护嫡系的,是能护短的,是敢于复仇的。
也让中枢明白,彭黯是能挑大梁不怕事的。
去招惹白莲逆匪,这么危险的事情不拿出顶好的报酬,谁愿意去干?
彭黯再厉害,终究有调走的一天,能奈何卫所军官这些官方地头蛇什么?而白莲逆匪,与卫所军官家族之间的关系复杂之极,杀白莲教众太狠,惹得天下白莲教众报复是一个麻烦,弄得周围同僚记恨更是一个麻烦。
彭黯必须掏出该有的报酬,否则赵期昌想要干这件事情,他也不好硬逼着手下人跟白莲教决裂。必须要有好处,否则捕倭军即使会遵令捕杀白莲逆匪,也会丢军心,滋生埋怨不满。
显然,即将离任的彭黯能拿出的,只有大批底层军官的晋升官职告身。这东西给了赵期昌,那各军比武的武举人、壮士,自然什么都捞不到。
东昌府,魏家湾大营。
烈日悬空,校场检阅台上,赵期昌头戴白缨毡笠,坎肩短裤端坐大椅,晒成茶色的面容上一对漆黑眸子在毡笠阴影下更为的幽黑。
归营的原东昌军中军前把军士有提着布满血渍布囊的,也有搀扶伤员的,三百余人陆续入营,在校场列队。
他们面前是一包包的首级,散发着血腥恶臭;一排包着首级的布囊后面是躺着的伤员,再后面就是刚杀完人,恢复冷静后,状态明显不稳定的健全军士。
东昌军是曾铣调教出来的精锐,过去两年里没少与俺答所部的鞑靼交手。可与鞑靼交手是一回事,在家乡袭杀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是一回事。杀前者,是自古以来的光荣传统,跟伐木没区别;而后者,才是真正的杀人。
何况,再精锐的军队也不能保证每一个军士都杀过人。
周是问领着一帮从省城征集来的仵作、相关军吏上前验功,人人口鼻处裹着白布巾。
新鲜的首级吓人却不恶心,而死亡一天后开始渐渐腐烂的首级,再加上血渍污染的首级最是恶心。
一枚枚首级耳孔里插着竹简,竹简上写了斩首者姓名、所属建制,以及首级身份。现在,周是问要做的,就是带人辨别首级,只要青壮首级。他们干的是验功,录功是另一拨人的差事。
赵期昌微微侧头,站在他身边的郭敦俯身做听令状,郭敦身边的于学文紧跟着探身,下属态度端正。
“五日功夫,足足九个把三千余军士,不过是擒杀山野乱民,至今才归队五把,捕杀白莲逆匪却不足三百之数……为何效率如此之低?”
他很不满意东昌军的执行力度,山东这地界只要家中养着武装家丁,不论门户高低,只要你往死追究,总能绕到白莲教那边去。说的严重了,穷追死打,山东上下都与白莲教有直接、间接关系。
所以以清剿白莲逆匪的名义杀掉一批地方恶绅,对赵期昌来说只是一个选择题,而不是‘杀不杀’的判断题。只要杀,就绝对有能搜到铁证;只要杀干净,不要大肆株连引发大面积惶恐,那就能在控制之中。
可偏偏,东昌军执行力度让他失望。
看向郭敦,赵期昌语调平缓:“郭将军,本将原以为以东昌军之迅捷,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就能肃清辖内逆匪。然而,这进度着实令本将失望。”
踏前一步,郭敦拱手:“赵都司,张、王、管三家出身本地望族,狡兔尚且三窟,何况谋逆百年的巨匪?”
赵期昌摆手,微微侧头漆黑双眸在毡笠遮荫下与郭敦对视:“本将所部封锁各处道路关卡,据部下健儿言语,说是东昌军各队行动拖沓,军心涣散战意低迷。不知,是东昌军上下袍泽抵触本将军令,还是东昌军与张、王、管三家有交情?且感情深厚?”
郭敦又踏前一步,单膝跪地甲叶哗啦作响,怀抱战盔,甲裙落在地上,仰头望向赵期昌:“我部儿郎绝不敢抵触军令,与张氏三族更无交情可言,末将以为这是逆匪离间之计!”
赵期昌挑眉:“那张、王、管三家,为何迟迟不定?”
郭敦垂首:“还请赵都司再宽限三日!”
“就一日,本将只给你东昌军一日功夫。明日晌午前,张、王、管三家男丁首级不至,本将亲自督兵追剿!到时休说是张、王、管三家,连并窝藏逆匪、里通逆匪者,一并诛杀!”
烈日高悬,校场热浪逼人。
赵期昌语气苛严,扭头看向炫目白光笼罩,晒得面皮黑红,只穿了坎肩、及膝短裤,却挂着素布粗孔披风的颜植、王道胜:“令,以马军千总颜植为追剿正使,步军千总王道胜为追剿副使。即刻整顿所部,限期明日晌午后出兵清平,荡尽凶顽!令止。”
“得令!”
颜植、王道胜出列,左右看着同僚扬着下巴,颇有些得意洋洋。又看看郭敦以及一众东昌军千总、副总,这二人神态完全可以说是趾高气扬。
自家主将在发令,而不是与你们东昌军商讨,你们东昌军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已不是之前约定的情况了,现在是彭黯需要白莲逆匪的脑袋来向中枢表现胆魄以及控制力。山东境内敢和白莲教撕破脸皮的军将并不多,很多的将军都是世职三四品的高级军官家族出身,宗族血亲网络太大,羁绊太多。
这类身后有庞大宗族的将领哪怕有心为彭黯杀人,也要顾忌宗族的态度;哪怕宗族支持,也要顾虑白莲教后续发起的报复!宗族越大,越难防范这类报复!
只有赵期昌光脚出身,可以以最低的顾虑来接彭黯的任务;他又凶名在外,以往的战绩就是成功率、可靠性的保障。
在孟尚义遇刺死亡后,饶了一个大圈子,赵期昌又与彭黯坐到了一起。
这也是一种必然,一个是手握山东军政赋税大权的封疆大吏,一个是新兴的地方军头,彼此之间的合作,所产生的利益必然比相互对抗来的高。
所谓的相互对抗,仅仅只是一种磨合。彭黯搞对抗,是为了打磨赵期昌,赵期昌搞对抗是为了更高的自主性。
本来这种对抗还会持续很久,但孟尚义的突然死亡,河南巡抚空缺两件事,使得彭黯、赵期昌之间没了对抗的必要。一个需要打手,一个需要更高的威慑力来兼并……东昌军。
随行的军吏书写好令文,在赵期昌过目用印后,令文一份留档,一份当场发给颜植、王道胜,还有一份送往典军司。
颜植虽然凭着个人影响力能拉走三分之一的马军,可余下的三分之二马军军士没有典军李羡的令文,是不会听从颜植号令的。
至于王道胜,离开赵期昌军令,便指挥不了任何一个武装的本部军士。
似乎是为了给东昌军高层展现本部高效执行力,赵期昌前脚下令,后脚颜植、王道胜拿了军令,稍稍与同僚告别后就去军营忙和出兵一事。典军、辎重相关的军中主要文职成员也有部分离去,协助二人准备出兵事宜。
赵期昌看一眼依旧单膝跪地的郭敦,微微侧头询问凑上来的周是问:“周先生,检首几何?”
周是问拱手,有意看一眼郭敦方向:“将军,共有四十三级。观其口齿、发须,皆是盛年男子无疑。”
赵期昌扭头看向郭敦身后的东昌军十余名千总、副总、把总:“悬首辕门,供过往军民检视。三日内堪合身份,若无杀良冒功之事……功勋造册,待本将回历城时,再行报功、请赏诸事。”
眨眨眼睛,赵期昌微微对这些人抬抬下巴:“诸位以为如何?”
“愿以赵都司马首是瞻!”
刚回来的把总一身血污、汗水贴在脸上,当即单膝跪地表示支持,在他前面杀敌归来的四名把总轻车熟路,紧跟着跪下。
反正赵期昌在意的是杀良冒功一事,其中关键不在于冒功,而是杀良!
只要你没带兵杀良,而是纵兵捕杀乡野恶棍、青皮混子,那就没问题!现在冒功的不是东昌军,而是彭黯要冒功!
那就上下一起冒功,别杀了良民弄得不好收尾巴。
捕杀地方恶霸,只要军队撑住底气,也无人敢为了名声糟糕的恶棍出头。而良民不一样,起码遇到一个有良知,或故意滋事养名的地方官员,那军队就别想安然脱身!
作为东昌府的子弟兵,东昌军会杀良冒功?
自然不会,赵期昌抬手虚扶,示意跪伏以示服从的东昌军中高层军官起身,目光落在脸色窘迫,羞恼的郭敦身上:“不知郭将军需要多少兵马,能在明日晌午前平定张、王、管三家叛逆?”
“止率家中健儿百余骑,足矣。”
“好,本将就在明日晌午置办牛酒,或为郭将军所部健儿犒赏,或作为出征壮行之酒。”
“得令!”
赵期昌说罢微微侧头,郭敦重重抱拳,负气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