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尚守与张超碰头,两人的战果相互见面,多少有些尴尬。
田启业没想到刘文清也吃里扒外,刘文清诧异之后感觉自己做的不是那么的卑鄙。起码,背叛是有伙伴的,说明赵张王三族自私自利不仅弄得自己寒心,也让田启业这个素来以忠义为口号的猛人寒心离反。
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突然见到志同道合的人,会发生一点奇妙的感情酝酿。比如刘文清,顿时就坚定了决心,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合情合理是应该的;田启业也是差不多,见刘文清与彭黯手下人勾勾搭搭,说明形势所迫人心向背啊!
几乎就是两人见面的那么一瞬间,原本犹豫还想着回去后与赵鼎明、张茂如实相告并商议计较的二人,就熄灭了当卧底的心思。
反正,一些事情也就那么简单……彭黯今天升他们的官,明天彭黯走了,他们跟着赵张王三家联手也不是不可以。一切以官位为重,有官位就有一切。
归根结底,还是内部资源不够用。他们也可以心安理得的安慰自己,自己这是委屈自己,去彭黯那里卑躬屈膝以获得彭黯的资源。官位提升后,就是他们的资源了,事到临头要站队时,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虽然田、刘二人打定主意气定闲神不复之前踌躇犹豫,可事情终究不光彩,一路上两个人、与他们的亲信心腹都闭口不言,都觉得不宜声张,还是有一种背叛集体的胆怯、羞耻。
半路上张超被彭黯管家喊走,孟尚守只能独自一人招待田刘二人,还没订好饭局,彭黯家中护卫疾跑来寻,表示彭黯听说了这件事,准备设家宴招待。
这一下,规格立马就高了,田、刘二人很受感动,跟着孟尚守来了巡抚衙门后院。
彭黯一袭绯红官袍挂着文官四品云雁补子,头戴乌纱帽腰间白玉缀饰的腰带实扎,亲自在中院门壁前迎接,人家如此看重,更让田刘二人感激不已。
彭黯这个巡抚的确是四品的,他是去年由五品光禄寺少卿升四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以左佥都的本职钦差加派巡抚山东。四品与一府知府同级,可赵炳然这个兵备道员才五品,还不是照样压着登莱两府文武无数?
都察院里从上往下就是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十三道御史、御史。山东的各方面监察体系的道员、巡按,本职隶属山东按察使司的,那就是地方官;隶属都察院的是京官下派。
前者按察使司的地方官必须要听中枢直管上级衙门都察院,彭黯是左佥都,是都察院在山东最高级别的人物,按察使司全体只能听彭黯的,不论品级高下。都察院下派的道员御史就更简单了,与彭黯都是都察院体系的,比本职高下、实职权位就行了。
在本职权位上,山东只有彭黯一个人是左佥都,他能管死山东的监察、律法官员。有这帮人支持,他再督管军政,也就顺理成章了。
如果山东现在有个布政使、按察使挂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本职……虽然实职加派干的是布政使工作,可本职右副都级别摆在那里比彭黯的左佥都高半级,能活活恶心死彭黯。
后院会客厅里,彭黯指着一名绯袍挂二品锦鸡补子老者向田启业、刘文清二人问:“二位将军,识得骆公否?”
田启业拱手,朗声笑的真切:“骆公兼济六府,值此久旱之年我山东能平靖,骆公之力甚伟,末将素来心怀仰慕,又岂能不识?”
骆颙(音庸),四川富阳人,嘉靖二年二甲最后几名进士,此时的山东左布政使。但这人基本上不待在历城,而是主抓漕运待在济宁、东昌府聊城之间。漕运哪里有问题,骆颙就会在哪里。
现在的漕运问题太大了,久旱导致水位下降是一方面,大量的泥沙堆积河床抬高又是一个问题,第三个问题就是河堤修固始终跟不上河床抬高速度,偏偏这又是大工程,上下其手的人很多。
导致漕运体系想要正常运转,有着高昂的成本和风险。
刘文清也跟着恭维两句,只是骆颙神色疲惫,眼皮子垂着,有气无力声音含糊:“二位将军善战之名,本官也早有闻名。今日,适逢其会,本官这才叨扰彭安福,也想问问二位将军,我山东各处兵马能战者几何。”
孟尚守就没跟着进来,彭黯要亲自拉拢田刘二人,他还掺合什么?难道非要凑上去给自己表功讨赏不成?
彭黯落座,坐在骆颙左首,看着堂下坐在左首的田刘二人道:“也不瞒你们,事情早晚都会传开。近日以来,本官多听闻白莲逆匪鬼祟行为。却不愿多生事端,未曾想白莲逆匪狷狂无状,竟谋杀我山东重将东昌孟将军。”
一瞬间,田启业双眸微微外扩,诧异惊呼:“孟将军遇害了?”
刘文清更是夸张,脸上肌肉线条竟然跳了跳,满是一副不可能的模样,却能忍没开口。他眉宇间,多了一丝恐惧。
怀疑是赵期昌干的,直接弄死了孟尚守……问题在于,赵期昌这么大脾气直接弄死孟尚义,那会不会也直接弄死他刘文清?
细细观察二人神色变化,彭黯相信自己的眼光没问题,确认孟尚义这件事儿不是这伙人干的。以田刘二人在登莱系的地位,官位虽然不高,可辈分、资历极高,是五家联盟首领之一。
略带伤感,彭黯缓缓点头:“此事约三五日后通报省内各处,还望你二人紧守口风。孟尚守那里……也守好口风,老夫亲自来讲,免得他想不通做出糊涂事来。”
田启业、刘文清互看一眼交流眼神,抱拳:“末将明白。”
彭黯抚须,神色肃重:“白莲逆匪欲要开凿运河乱我山东,适才骆公所问,也是本官所问,山东境内半月之内,能调集可战之军几何?”
骆颙也翻起眼皮,双目浑浊望过来,以示关心。
田启业反问:“彭公,用兵首在目标。这可战之军,弹压流民、对阵乱民贼军我山东能有十余万兵马可用;若是对阵倭寇、积年悍匪,我山东可战之军……屈指可数。”
别问有多少能打的军队,先告诉我你要干什么,我再给你估量能干这种事情的,有这种水准的军队有多少。
彭黯点头,感觉田启业这话才像行家里手该说的,看一眼骆颙,试探着问:“若是保护运河沿岸,需要多少兵马?哪些部伍又能胜任?”
田启业直接摇头:“不可能,省内运河千里之长。用兵能打则不守,能集中绝不分薄兵力。再者,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防不胜防。而且,如此死守,军士劳顿战力日渐损耗……绝非良策。”
“绝非良策?”
骆颙重复一声,反问:“漕运之重等同国本,守卫运河沿岸不失,就是保卫国本社稷安堵,你却说绝非良策……那你说说什么又是良策。”
彭黯也开口疑惑:“本官虽不曾督军鏖战沙场之上,却也知这防守之战,要轻松于进攻。且攻防伤亡,攻者多损,守者少损。”
“孙子曰,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田启业念一句《孙子》里的名句,拱手:“彭公,论兵力,我山东兵马最少十倍于白莲逆匪。白莲逆匪蛊惑愚昧百姓虽众,然零散仓促难以成军。其造乱骨干,多不过三五千之人。我山东兵马处处驻扎分守关隘、城市、要道,凑不出三五万十倍之军,也能得二三万精锐强军。此五倍于敌也,然而各路各处分守官军亦能封锁交通,是故不论白莲逆匪于何处造乱,我山东官军十倍于敌乃是定势。”
“而十倍于敌,自该合围而上聚歼敌军,不使一人漏网;五倍于敌就该擂鼓喧噪而进,合军力之盛,以众击寡而胜之;若是两倍于敌,就该小心谨慎,竭力而战;若与敌军兵力无差,就该伺机分其军势,逐个击破。若军力不及敌军,就该避免作战,游动牵制等待友军。”
田启业说着有些脸臊,这些流传极广的兵法名篇彭黯、骆颙绝对是看过还是熟读于胸的,他这么讲解,有一种心虚:“而兵力远不如敌军却坚守,无疑会给敌军全歼我军一部的机会。此时,不论白莲逆匪如何打算,我山东官军军力占据极大优势。只要白莲逆匪集结骨干欲要作乱,各地官军坚守待援,如彭公昔日计划那样,各府精锐之军闻风而动,以十倍之势,足以聚歼白莲逆匪骨干,还山东百姓三十年平靖。”
骆颙不言语,彭黯抚须沉吟:“若运河出事,社稷国本不稳,这……牵连的方面可就大了。本官不是不知道布防运河之拙劣,但守住运河不失,此功远远高于剿灭三五千白莲逆匪骨干。本官、骆公在意的,是国朝社稷安稳,也希望二位将军能明白我等用心,以社稷为重。”
田启业有些接受不了:“末将明白,可如此防守也不是办法。如今各处平靖可积聚兵力于运河两岸,可各地有乱民、贼军滋扰,到时候各军又该何去何从?也希望彭公,莫要重蹈前车之鉴。”
何鳌,何鳌当时岂止是十倍于敌,简直能说是百倍、二百倍于敌,结果秋雨连绵又逢早寒,弄垮了山东军队,也弄得自己灰头土脸打铺盖走人。
可能有人疑惑,何鳌带着一万多精锐军队,足以漫山遍野挖地三尺找出妖僧,为什么找不着?第一,那伙妖僧有当地群众基础,深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精髓。这八字方针,与‘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这句话一个思想,那就是保存实力,极力避免对耗。
第二,当时的兖州府田斌夫妇作乱平息不久,各地都有不同程度的溃兵、乱兵生事情。一地驻军,就是一地子弟兵。自己家乡父老亲人正在遭罪,谁还有功夫帮何鳌做事情?
一样的道理,若各处精锐调到运河,沿着两岸南北连成一条线布防,世道平靖的话想怎么布防就怎么布防。可世道不稳,这帮军队绝对会乱。
就比如是捕倭军,被强制拉到运河边上驻守,结果登州府连续发生倭寇、海贼、各种盗匪劫掠伤人事件,那捕倭军会怎么搞?
军心哗然要跑回去保卫乡土,如果上面不允许呢?那就逃,逃回去也要保护亲属、财产!至于军法、国法,让他去死,反正我的亲友、财产最重要。
所以,何鳌当初直接把一万多精锐军队拖疲、拖死,直接拖得只剩下编制了。
田启业不是危言耸听,若是他遇到那种事情,也会带着家丁跑回登州保卫亲属、财富。
可彭黯、骆颙呢?
田启业将能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就差明着说聚积兵力固守运河两岸等同于自取灭亡。
骆颙神色不改,彭黯也是如此:“本官何尝不知?这才询问田将军我山东可战之军有几何?守住运河不失是本官大愿,剿灭为患逆匪亦是大愿。而两者不可兼得,是故本官需要一支精锐强军,以我山东骁将统之,别于运河守军,另成一部以追缉、肃清白莲逆匪为主。一年内若能将白莲逆匪猖狂势头扼杀,那运河守军自能解散回归驻地。”
见这两个人死了心的要守运河,根本不管实际问题,田启业还能说什么?让他无语的是,彭黯还做梦想着组建一支精锐军队去剿灭白莲教……其他军队主力都在守运河,这支军队没有友军策应的情况下,跟群众基础极好的白莲教作战……是活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