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赵期昌入登州水寨拜年。
玄成武表示没有时间,拒绝赵期昌的手段可谓生硬,反倒因为生硬,让赵期昌明白了玄成武的苦衷。登州水师算是一个紧要位置,说的夸张了,只要你胆子大一天挣的比你一年俸禄还要高,想要赶走玄成武的人不少。
沿海各地水师的成份赵期昌也大致弄清楚了,现在沿海水师唯一还听皇帝命令就两支,一支是天津海河入口处的水师,一支就是登州水师。而南边的徐淮水师已被盐商侵蚀一空,南直隶水师更只剩下了个吃军饷的骨架子。
传统的水师强省闽粤二省自古以来就是自成一家,外人进去根本站不住脚。对于嘉靖二年开始的海禁政策,闽粤水师不怎么感冒,他们的军饷还不如海商给的份子钱来的丰厚。吃了人家的大头,自然对海禁政策睁只眼闭只眼。
结果就是中枢对闽粤水师的整顿是持续不断的,弄得这两支水师上上下下离心离德,结果中枢派去的人控制不住,连闽粤水师将领也因中枢掣肘站不住脚,都无法凝聚军心,导致这二十多年时间下来,闽粤水师空有战船、军士,死活就是没有作战的动力,敷衍应事。
前年秋俞大猷调任漳州守备一事,就是一次中枢对闽粤水师控制力的增强。这种掺沙子的事情太多了,多到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多到了士兵对走马灯一样变换的主将毫无敬畏乃至是麻木,俞大猷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朱应奎的府邸现在是赵炳然居住,赵期昌跟着老仆入内,只觉得院内萧索没多少人气。朱应奎还多少养着二十多护卫,部分幕僚、仆从丫鬟整体不下五六十人,而赵炳然只有一个小妾跟随,一个丫鬟,一户奴仆,连幕僚师爷也无。
毕竟是私下拜年,赵炳然在中院院门前迎接赵期昌,这是个留着八字胡、两捋鬓须的中年男子,身形匀称。
客套一番,领着赵期昌入中堂后厅,圆桌上让赵期昌诧异的是厚厚两叠文书,赵炳然示意赵期昌入座,自己则站在火炉边烹茶,低头说着:“赵将军是稀客,难得来一回。这一年之初,老夫也有许多事要与赵将军商议。”
赵期昌坐姿拘谨,微微垂首道:“剑门先生请言。”
赵炳然提着茶壶坐到主位,给赵期昌倒茶,低头看着茶汤流淌形成的弧线:“也不是让赵将军为难的事情,将军也无须拘谨。老夫要与赵将军商议的,一共是三件事情。来,尝尝峨眉山茶。”
赵期昌接住茶碗吹了吹雾气,嗅了嗅芬芳茶香,这才小小抿一口浅浅品尝:“口齿遗香,颇有韵味儿。”
赵炳然笑笑:“茶美在余香,还请再饮。”
赵期昌又小饮一口,口齿生津,笑着颔首:“果然不错,与武当云雾类似。”
“是啊,这两处茶叶先苦后甜,口味最润。就是不知道小将军,喜欢茶之后味,还是酒入口之劲爽?”
翻译:我喜欢喝茶,你喜欢不喜欢跟我喝茶?
“有什么喝什么,小子对吃喝不甚在意,不短不缺便可。”
赵期昌说着放下茶碗,双手搭在扶手上,静静看向赵炳然,等待下话。态度可以算是诚恳:只要你给我茶酒,别让我没喝的,为了合作,不论喝茶还是喝酒,我还是可以委屈委屈的。
看了赵期昌片刻,赵炳然捋着一撮鬓须:“赵将军是爽快人,老夫也就明言了。一共有三件事,这第一件是过去的事儿。是朱高城周边卫所开垦一事,明明开垦荒地的是卫所军余,为何偏偏挂在了赵将军名下?”
果然,这老家伙还是抓着尾巴不放,赵期昌努嘴:“剑门先生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赵炳然目光平静:“真假?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别人怕赵期昌不敢找赵期昌的麻烦,他不怕,大不了一死。赵期昌弄死他实在是简单,可赵炳然死,赵期昌也就没了活路。其他人怕赵期昌是因为怕事情怕死,这些赵炳然还真不怕。
赵期昌眼皮垂着:“若是剑门先生叙乡梓之情,谈国朝各地风物,我自然可以给先生说说心里话。若先生……若赵兵备要问责末将,末将说的也只能流于表面。”
“你是国朝三品武官,老夫不过七品御史,怎么成了末将?”
赵炳然口风又一转,抓着赵期昌另一个痛脚追问。
“剑门先生莫非不知?依国朝律令,卫所武官见上差,不叙品级高低,只叙尊卑。末将虽是都佥事,可实职在卫所;剑门先生乃监察御史兼管登莱道,自然是君上所钦差。给末将十个胆子,也不敢与剑门先生论品级高下。”
卫所主官三四品,卫所又遍及天下,中枢官员三四品又有多少?如何指挥高品级的卫所武官?直接写在律令里,只要是中枢派遣的人,见到卫所官一律见官大一级。
那么多年过去,官场风潮演变,文武因为打天下变成坐天下也高低易势,形成了文官见武官隐隐也有官大一级的形势。搁到建国前后,一个百户去地方上筹粮,你一个知县敢敷衍,一刀砍了都是正常。
赵期昌一口一个剑门先生,赵炳然笑容展露:“你知道尊卑就好,这很好。你也估摸了老夫的为人,老夫也不愿在地上搅风搅雨。你侵占军户开垦新田,又行百亩抽丁之事,虽图的是自家家业,可对登州卫海防、绥靖也有功劳。”
赵炳然也心里矛盾,朝廷三令五申不准军官侵占军田,又积极鼓励军户开垦荒地,可始终不见成效。其中原因太多,多的说不成。
隔三差五的对军队打一次老虎,每次涉及到的案件说起来挺可笑,都是打那种侵占几十亩军田的小苍蝇做做场面。
他之所以心里矛盾,是因为对赵期昌的感观矛盾。赵期昌为代表的登州卫各家结盟剥削卫里军户,实打实的违反朝廷禁令侵占军户养家军田。可……感情上来说,这是一种不得已。各家不挑头,放着朱高周边的荒地给军户、军余,他们也不敢去开垦。
他给赵期昌在这件事的定义是贪而不鄙,没有全盘否定登州卫各家的行为。再说都已经成了既定事实,别说他,就连彭黯都不敢从登州卫各家手里夺回土地,否则闹出的祸端决然不小。
山东这地方,说的通俗了,是朝廷的维稳重地。维稳防的是白莲逆匪,靠的就是地方军队。这地方不稳,祸患闹的大了,截断漕运影响北京、边镇运转,更方便流窜各地荼毒天下。
如果大面积的整顿山东卫所军官家族,那么,山东就彻底完蛋了。谁敢动手,朝廷就拿谁开刀。
每次军户军田被侵吞成风时,别说山东这种维稳重点,其他地方也不敢从军官家族手里剥夺军田,往往只是挑一些苍蝇出来鞭尸,昭告天下警告各处,也展示了朝廷的手腕决心……治标不治本,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只要不是过分的逼迫导致军户没活路,中枢也可以宽容军官家族一点点。赵期昌侵占国土,在职责上来说与赵炳然没关系,是朱应奎的锅。撑死了硬要抹黑,赵炳然也就一个失察的过失。
而赵期昌又有百亩抽丁制度做支撑,实际上还是将土地收入用到了地方绥靖上,相对于其他军官家族,赵期昌的吃相实在是文雅。怎么算……在实际操作中,都不可能找赵期昌的麻烦。
如果连赵期昌都收拾,那些吃相比赵期昌难看的军官家族,哪个能安心做事?
赵期昌唯一的收获就是人力,人力换来的军功官爵,可侵占朝廷许给军户的地,借鸡生蛋的行为,再加上百亩抽丁的制度,让赵炳然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是个潜藏的大祸害。
赵期昌给他的矛盾感太过强烈,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对待赵期昌。现在赵期昌主动上门,赵炳然感觉这是一个机会,该好好与赵期昌谈一下,希望这个潜力无穷的后生不要越过朝廷的红线。
赵炳然提出三件事,过去的黑账一句有功于地方绥靖就揭过了,让赵期昌大大的轻松一口气。如果没有必要,他也不愿意跟朝廷过不去。他有点怵赵炳然这个人,这种观念老派又有操守能力、不缺决心的人,是真的不怕死,脑子一热不管后患多少拉着你一起死,你冤不冤呀?
看赵期昌呼一口气轻松的模样,赵炳然突然心里一定,原来这小子也怕,怕就好。赵期昌怵他,他何尝不怵赵期昌?
其他人想发财又怕死,自然敬畏赵期昌;赵炳然不怕死,就怕死的没价值。就怕赵期昌少年意气受不得委屈,怒血激头莫名其妙的拉着你一起死,死的冤不说,还遗祸地方……麻杆打狼,两头都怕。
笑容明朗起来,赵炳然伸出手掌晃了晃两根指头:“这第二件事,乃是年初核军之事。捕倭军怎么弄得老夫不管,巡抚衙门既然给了一营三千二百编制,那春耕后,老夫就要看到这实打实的三千二百精锐之师。”
赵期昌笑容也展露出来:“剑门先生放心,末将做事讲究良心。该末将的当仁不让,不该末将的也能坐怀不乱。三月上旬,全军兵额当能编满,到时剑门先生不来,末将也会督兵于城外操练,以安城中士民之心。”
这话让赵炳然微微皱眉,论岁数赵期昌还不如他儿子大,可赵期昌的态度实在是让他不喜欢。说跋扈吧,人家讲道理;说讲道理吧,人家又不肯吃亏……不愿意吃亏,谁都不愿意吃亏,你动不动就说不愿意吃亏,什么意思?
压下心头不快,赵炳然道:“这第三件事情,乃是备倭一事,也是老夫的私事。你那师尊与老夫有同乡之谊,也算熟悉。老夫来登莱做事,原由你也该清楚,纯粹是帮彭黯来的。而老夫心中最想去的是东南,任期满后便会上书朝廷,想去东南。若是你有意去东南,好生操训捕倭军,到时可随老夫南下。”
赵期昌听的右眉挑了挑,垂下头:“剑门先生放心,赵某与倭寇不共戴天。杀鞑子是边军的事情,杀倭寇是我沿海诸卫所份内之责,不容推却。”
看着赵期昌左脸颊那道蜈蚣疤,赵炳然突然心中一软目光柔和下来,生出一个冲动的想法。差点脱口而出,又感觉荒唐,强忍住脸色憋得有些难看:“嗯,你不忘家仇国耻,老夫自不会亏待。然,老夫眼界甚高。三月核军时,你若让我不满,这督军南下一事,就当老夫没说过。”
赵期昌起身,捕捉到赵炳然目光神态变化,莫名的心中一酸,感觉又被人可怜了。
抱拳低头,语气低沉有力:“剑门先生,地方上的事情算是家事。南下剿倭,却是国事。国事为重,赵某又身怀血仇,这辈子图的就是攻掠日本雪我家恨扬我国威。而三月初春核军,赵某也只剩下领兵杀人的本事了,自不会让剑门先生失望。”
赵炳然闭着眼睛缓缓点头,不由心中轻叹一声,难怪朱应奎会收赵期昌为弟子,还冒着那么大风险给赵期昌积蓄实力。这么一个身世坎坷又自强不息的少年,不栽培一下,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