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县是莱州府府城所在,掖县赵氏自称莱州赵氏,看登州赵氏为蓬莱赵氏。同样的道理,登州赵氏看莱州赵氏为掖县赵氏,为的都是重申自己一系的正统性。
登莱不分家,莱州卫与登州卫历史渊源也深刻。
赵期昌抵达掖县时,就遇到了不少卫里熟人,如于学文就来掖县于家拜年走亲。
这次赵期昌来掖县也算是拜年走亲,掖县赵氏家主赵孟早已备好家宴,宴会举行前携带家中各支掌事人,与三个儿子一同,领着赵期昌进入家中藏书楼阅览。
这年头衡量一个家族的底蕴辅助标准是钱权声望,但主要的标准就一点,那就是藏书。书的多少,书的质量,书的排列布局都是家族底蕴的体现。
毫无疑问,永乐皇帝下令编成的《永乐大典》是目前最让天下人羡慕的皇室藏书,可惜就连寻常藩王都看不得全套。除了皇室子弟外,也只有翰林院的庶吉士、翰林能借阅。
而借阅也有限制,很多涉及权术或隐秘的东西,只有皇帝和太子能看,其他的皇子也没资格。
掖县赵氏的藏书楼不如赵期昌的气派,但藏书量十倍于赵期昌。
一楼都是寻常书籍,赵期昌看着一层层书柜上标注的纲目分区,心中就激动。
上二楼前,赵期昌跟着掖县赵氏诸人在银盆中洗手后,才登上二楼,二楼更为空阔,赵孟给赵期昌做着介绍,这里的都是掖县赵氏子弟在外为官、求学、游历时手抄的。
掖县赵氏的确没出过什么大官,可三代人内连续在国子监内拔贡授官,做的都是学政体系内的官,负责的都是地方教化。
的确在官场没有硬实力,可士林布下的关系网堪称遍及天下。士林就这样,我认识你,你认识他,那我也就能认识他。
掖县赵氏也的确没出过一个进士,可人家出过进士身份的学生!
赵期昌在掖县靠着名声拉了三百多桀骜不驯的马队来掖县,为的就是显摆自己的影响力给掖县赵氏看。
掖县赵氏也不是省油的灯,直接领着赵期昌来比两家底蕴,隐晦告诉赵期昌,论潜力我家还是有信心的。也有另一重意思,你走的是武官路子,我家完全可以走文官路子:在发展上,咱是两条路上的人,你官位再高也是武官,我需要帮助,你也帮不上呀!
没有过硬的供求关系,联宗一事也就没有谁求着谁要联宗的说法。那硬要联宗,就要摆出双方的诚意,不要搞欺负人那一套。
大概明白了掖县赵氏的心思,赵期昌只谈书,不再谈联宗一事。掖县赵氏……真有那么清高孤傲不愿意联宗?
不可能,否则就不会领着赵期昌来藏书楼展示底蕴。展示底蕴,为的是更好的讨价还价,仅此而已。
这种关系家族未来几代人分合、核心的大事,又没有外部压力进行督促,所以过程都是很慢的。反正赵期昌不着急,他才十二,有足够的时间来吞并掖县赵氏。
赵期昌更能忍,干脆不谈联宗一事,掖县赵氏可着急了,他们还想着搭登州赵氏的东风,主动找赵期昌开启话题,定下正月十五登门拜访的事情,意思很明确,今天不谈可以,我们到你的地盘,你展示展示你的底蕴,到时候咱摆开筹码,好好谈一谈。
就这样,赵期昌带着赵孟的三个儿子,第二日一早就启程返回登州。
路上,于学文主动来找,便结伴同行,与赵期昌同车,车里就他们两个人。
车里,赵期昌煮好茶递给于学文,此时正谈着戚继光:“他是个心思我管不着,也没道理去管。你也知道,卫里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我想请他担任副将,我这也是好心,可他不领情,怪得了谁?”
于学文盘坐在,左手手心拢着酥皮点心,右手捏着一撮撮往嘴里送,面容泛着笑意:“这事儿,我这外人瞅着都觉得可惜。其实吧,卫里各家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戚家老哥没啥起色,是个人心里头都纠结。”
端起茶小饮一口,于学文眨眨眼睛:“你说吧,两年前你不过世袭小旗什么职务都无,戚家老哥就是四品卫掌印,中间隔着七八级。眼前呢,你又是都佥事,足足比戚家老哥高两三级,家中产业更数十倍于戚家。这事儿……”
沉吟着,于学文观察赵期昌脸色,自嘲笑笑:“这事儿就这样,老戚还算个人物,多少有些志气、操守。换做寻常人,要么口蜜腹剑巴结你,恨不得你转身时一刀捅你个对穿;要么跟个乞食小犬似的,摇着尾巴追着你跑。”
说最后一句时,于学文伸出指头指指自己胸膛,脸色不屑:“家里那帮老朽,还图谋着与你两个弟弟联姻,好图谋捕倭军副将之职。”
“副将?”
赵期昌怀里抱着高竹筒,努嘴:“这个职务,我三房一系真没有合适的人物来做。老哥这里,想要插一手,还缺点东西。”
于学文摇摇头,依旧是自嘲口吻:“我……不合适,你的副将不好做。”
缓缓饮一口茶,赵期昌心中衡量,三房内真没合适的人充任副将,最合适的戚继光没这打算,那于家出一个人来当副将……毕竟是卫里老牌强力宗族之一,借此拉于家上船,三房上下也没人会说什么。
观察于学文,见他虽是自嘲,可眼眸透着一种期待,赵期昌就说:“细细思虑,老哥还真合适。若老哥解决一些问题,我这副将一职就能交给老哥,老哥也能副千户一步升到四品卫佥事,一年内我能保证,给老哥一个从三品指挥同知。”
放下竹筒,于学文身子前倾,看着赵期昌双眸:“我还缺什么?”
“身份,份量。”
吐出两个词,赵期昌解释道:“你不是于家之主,无法号令于家上下,来我捕倭军,也压不住陈明理等人。”
眼皮下滑半眯着眼,于学文道:“我三叔家还有个女子,七八岁甚是可爱,将来必然出落的水灵。许配给你家五郎,如此也算一家人,我够不够格?”
赵期昌摇头:“正月十五后,我会剖出部分产业交给二位弟弟。七八年内,他们成丁懂事前,不会参与捕倭军事宜。所以,他们的面子,军中不会有人买。”
于学文眉头皱起:“这么说,我只有当上家主,才能当你的副将?”
赵期昌点头:“必然如此,你不做家主,便号令不了家中子弟。没有家中子弟帮衬,你来捕倭军也毫无威信。来了,还不如不来。”
咧嘴讽笑,于学文身子后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中的事情,我纵是当上了家主,还有一帮族老掣肘。我那老父亲也号令不了家中上下,何况是我?”
赵期昌点头,露笑:“是这么一回事,可这是你的事情。我只是觉得你以于家家主的身份入捕倭军,能做我的副将。反正我这副将未定之前,你能掌控于家,这个副将之职,虚位以待。”
于学文眸中神色变动,良久长叹一声,压低声音:“赵三儿,你不怀好意呀。”
赵期昌右眉挑挑:“冤枉了,我只是觉得你那老父亲谋事有余断事不足,跟不上世事变化。多看看邸报,国朝去岁东西南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各处都在闹事情。这可是我等武人建功立业、广大门楣光宗耀祖的大好时节。”
“我登州诸人无不时刻砥砺,就等着爪牙犀利后转战天下,杀出个稀世官爵来。而你父亲步步落后于他人,一步先步步先,你若不能力挽狂澜,我敢保证,三五年后卫里各家,决然不会与你于家打交道。不是看不起你于家,而是担心接触的久了,沾染暮气。”
说着,赵期昌露笑:“小弟只恨出生的迟了几年,老哥正是大好年纪。若瞻前顾后,抱残守缺……恐怕将来我这个人怀旧,想要与老哥对饮叙旧,老哥也没脸来。”
于学文听着闭上了眼睛,脑袋摇晃着思虑,想起了去戚家拜年时戚继光的话,赵期昌是个疯子,能把周围人哄的团团转,跟着他一起发疯。
现在他更觉得赵期昌是一点火星,只是这么稍稍碰触,就将他心中的干柴枯草尽数点燃,烧起了熊熊烈焰。
良久,于学文压着胸中炽热怒血,问:“你有多少心腹死士?”
赵期昌看着紧闭双眸,眉头皱成一团的于学文,不由也激动起来,莫名的激动:“愿为我赴汤蹈火者,不下千人之众。若论死士,不过五六十之数。”
于学文双拳捏紧,低声道:“借赵显及二十余猛士一用。”
赵期昌感觉自己应该重新审视于学文了,点头:“可以,你当我的副将,又有什么表示?”
头垂下,于学文吐出几个字:“十年内,做你马前之卒。”
“十年?”
“对,就十年。十年内若不能名扬天下,跟你做事又有什么前程可言?还不如卸甲归田,经营家业过安稳日子。”
“这话也有理,就十年。”
于学文猛地抬头,双目睁圆,眼眶周边肌肉抽搐跳动,语气出奇的平静,只是咬字较重停停顿顿:“赵三,事情就这么定了。望你莫要负我,否则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赵期昌端起竹筒示意,右眉挑了挑嘴角翘起:“三天前孟老虎还找我谈事情,我对他说,我这个人能欺上,但不会瞒下。咱都是吃刀口饭的,没必要对同僚、部属说谎。今儿,这话也说给你,我赵三没必要欺瞒同僚部属。”
“何况,我的确需要你于家来平衡军中各派,没必要与你开这么大玩笑。”
于学文听了,坐直身子从长靴里抽出匕首,倒持递给赵期昌:“歃血为盟,你不负我,我于二也不负你。”
赵期昌指尖搭在刃口试了试,握着匕首在铜盆青绿炭火上炙烤片刻,划破左手中指,在左脸颊一抹,拉出一条血线。
拿回匕首,于学文用匕首另一侧刃口划开手指,也在脸上拉出一条血线,转手将匕首递给赵期昌:“我若背盟,可用这口错金短匕杀我。”
赵期昌也取出自己的匕首,连着鲨皮鞘递过去:“亦然如是。”
只是觉得于学文、于家合适,赵期昌才这么一说。可于学文前后状态的变化如若两人,让赵期昌开始期待这个家伙要干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