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登州城外一片萧索,少了盛夏隆春的游人,也没了忙碌操持农业的百姓身影,道路上只有稀疏商队。
车上,赵期昌披着羊裘大氅,头戴素黑软翅唐巾,双手缩在兔绒收边的白缎暖袖中,隔着车帘看着道路两旁护道林,眉宇清冷,心中思索前路。
朱应奎与弟子张渠过几日就要回京述职,临走还有一件大事要定下,那就是给赵期昌找一份可以长久做下去的差事。
刚撤军回来,赵期昌这就忙着来送行,并确定这件事情。
赵期昌这个备倭体系的朱高守备,防御倭寇进攻、绥靖乡土是本职所在,干这个没有什么出息,兢兢业业没有其他功劳做点缀,在档案上不好看。
而负责修筑的朱高城也大体上接近完工,就能明年夏请工部、兵部的人过来验收。而这件事情,基本上现在已经完成了大工程,剩下的就是收尾工作,可以放在一边了。
修完朱高城,赵期昌可以说说是没什么事情做了。至于备倭工作,每年也就在三四月、十月、十一月左右是高峰期,其他时间除了操训士卒外,再没能干的。
所以,朱应奎要给赵期昌找一个可以持续工作,还极有效率,短时间内能见成果的差事,还必须能给赵期昌履历上增光的工程。这就是作为一个师尊给弟子该尽的义务、责任,就连彭黯,都派了一个举人幕僚跑到大名府帮赵凤翼理政。
张祖娥也披着大氅,握着铁钎拨弄车内铜火盆,火苗幽蓝:“三郎,北城扩建附郭一事,恐怕不好争取。”
登州发展比较快,南城外吞并了卫里旧马营百户戍堡辖区,还没建设好。而新来的吴知府一个劲忙活,想着扩建北外城,兴建市肆与登州水寨连成一体。
在登州城城里士绅看来,城东区域开荒后依旧是穷山沟,除了土地产出再无旁的收入。他们更看重城区的商业地段,尤其是北城外的附郭市肆,远比南城外的市肆有潜力。
毕竟靠近登州水寨,安全有保障,景色更是极好,偶尔能看海市蜃楼,永远不缺游人。
此前北城外,与登州水寨区域算是水寨的地盘,属于军管地带,不准修建建筑。毕竟建筑这种东西,会妨碍调兵效率。一场战斗胜负,有时候就那么蹊跷神奇,有可能是一场风改变胜负,有可能就是援军差那么几十步的距离。
而这次,则是省里干涉,支持吴知府对登州城进行全面扩建。东西南三侧都修建了附郭市肆,那自然轮到了北外城。
摇摇头,赵期昌道:“难,看风声,这次是府衙门规划地基,由城中各家雇人独自施工。卫里这次,也没机会。”
他一直有在城中建立商业体系的心思,可这个成本有些高,眼前也缺乏足够的人手去支撑城中货铺经营体系。如果府里统一修建北城外市肆,他若接到这笔单子,怎么也能给自己弄上一批铺面。
北城外的市肆,效果有多么的好,不言而喻。相对而言,北城外市肆建立,游人就近歇脚、消费,其他三处的市肆基本上能算是废了……
城门前,木栅栏入口处,张承甲头戴披帘大帽,与驾车的赵大勇打招呼,赵期昌揭开车帘,探出头露笑:“你这啥鼻子?”
张承甲侧坐到赵大勇身旁,扭头向后哈着白气,笑骂道:“这么大事情,不能不着急呀。****的,北城外还光秃秃一片,可地价半月内,足足翻了一番!”
赵期昌笑着点头:“地价就这样,咱登州还是小地方,听说十年前临清扩建外城,附郭居民与内城居民争抢地基,打的够惨。”
北城外眼前只是扩建市肆,修出来的市肆是附郭,还不算外城。外城,最起码要有一道城墙围起来。而扩建外城涉及到城墙修建,必须上报工部、兵部后,许可后才能动工,比较麻烦。
“登州不小了……”
张承甲抿抿嘴,问:“叔父那里分到了多少?”
以赵期昌的地位,毕竟是强力地头蛇头目之一,城中士绅吃肉,最起码也要让出一口汤给他。
赵期昌下巴一扬:“大房那边呢?”
“南北临街宽二十步,东西深五十步,听丈人的意思,准备再盖一座酒楼。”
张承甲说着,露笑:“若大兄那边不反对,酒楼建好后由芸娘操持,十年后归在芸娘名下。我两口子,十年内帮丈人管着。”
见他笑的不由心,赵期昌稍稍沉默。
这是赵鼎明大房内部的事情,虽然会让家里家外的人笑话张承甲吃软饭,但对张承甲而言的确是一件好事,起码有了可供自己、子孙吃老本的基业了,从此过上体面生活,跻身士绅行列指日可待。
而他则给不出什么好路子给张承甲,张承甲跟着他只能吃军营里的饭,他可不愿意张承甲出事,或者让赵芸娘当寡妇。
只是稍稍沉默,赵期昌问:“家里那边,没问题吧?”
“家里呀……”
长叹一声,张承甲想到了父亲、弟弟,摇摇头却说:“芸娘日子不好过,族里各家婆娘说她胳膊肘往外拐,不给什么好脸色。丈人那里,为了我这两口子,得罪了族里老幼……得罪的不轻。”
说着,张承甲对赵期昌扬扬下巴,笑着:“芸娘看的明白,让我向叔父道谢。若无叔父,丈人也无须如此照顾。”
赵家内部宗族抱团,好处就是凝聚力强。坏处也不少,比如赵鼎明分到的地基,虽然是赵鼎明的,可族里人看来就是赵家的。赵鼎明无法抽身经营,也没有多余的儿子去照看,那找族里合适的男子负责经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赵鼎明得罪三房太深,偏偏赵期昌与张承甲关系又好,干脆将这处地基换个名目送给女儿,间接送给张承甲,为的就是弥补与赵期昌的关系。
而族里对带走家中产业的赵芸娘,自然不会有好脸色,对赵鼎明不好发火,只能把不满宣泄给赵芸娘。反正,在家家子弟入伍的赵家人看来,张承甲没胆子入伍,就是个废人,还傍着赵家女人混吃混喝,什么恶言都有。
毕竟是家里的短事,赵期昌不发表意见,露笑说着:“都以为我上了彭黯大船,吴知府又听说我与招远的杨爷有同门之谊,这次分了两块地基,都是临街铺面。大体上,与你的差不多。”
张承甲一听,就知道不是赵期昌的两份地基与他的一样大,而是他的两倍大。思维一动,又觉得不合适,欲言又止。
此时进了城门甬道,赵期昌问:“想说啥,就说,藏着掖着算个什么事?”
张承甲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脖子讪笑:“刚还寻摸着,要不咱几处地基拼在一起,将来也好走动。不过叔父的基业在朱高城,应该不会住在这边。”
他其实想说的是房子建在一起,赵期昌那里没有人手来经营,他可以帮忙操持看着。这类铺面摆在那里,也不会有什么牛鬼蛇神来捞偏门。只需要几个掌柜、帐房,再找亲近人时时走动,就能算是完事了。
可他前脚得到了赵鼎明给出的铺面,名义上说帮着操持,实际上就是给他。若他再开口帮忙操持赵期昌的店铺,有一种图谋赵期昌产业的味道。
与张承甲是什么交情,见他眸光闪动,赵期昌就知道他心口不一。努嘴想了想,道:“也好,朱高城毕竟是朝廷的,我弄一些房产没问题,但终究不稳定,传不得家。这边分下来的两处,我准备让渡给五郎、七郎。”
赵期昌的话说的有些绕,除非登州系一直控制朱高城,否则朱高城里,赵期昌置办下的房产早晚会让掌权之人图谋干净。
“五郎?七郎?”
张承甲也明白朱高城里的房产不稳定,毕竟是赵期昌靠不光彩手段弄到名下的。
赵期昌点头,露笑,笑的的确开怀:“该给他们弄些产业了,都还小,也没处花钱。我寻摸着一人弄个铺面,历练历练。手里有钱了,才能看出这两个根性。若有出息,会养人,我再拉一把。”
五郎、七郎这两个弟弟,在赵期昌看来跟儿子差不多,手把手带大的。他也希望这两个弟弟有出息,可他真没什么教育经验。只能创造条件,一人一个铺面,有固定收入后,怎么操持、花钱,大致上就能看到这两个人的品性。
如果他在官场、战场上不出问题,十年后可以支撑起一片天空,让两个弟弟在军中一步步成长。可官场、战场上的胜负,谁又能说的清楚?
能做的,就是将手头产业分割出去一些,自己出事了,也能保证两个弟弟的生活。早早把产业分割清楚,今后两个弟弟成家后,家里婆娘也不会生出什么奇怪心思。
他不怕未来的弟媳图谋产业害他,而是担心两个弟弟被人蛊惑,提前预防吧。大房上次的背叛,让赵期昌对待产业问题,有些敏感。
张承甲毫不掩饰看向车中张祖娥,想知道她这个未来三房女主人的态度。
张祖娥在车中面挂微笑,静静听着不言语。对于分出去的两处上好地段的商铺,她一点都不心疼,她又不缺这些东西。这两个铺面,建好后的利润,还不见得有她滦河口田庄租子十分之一多。
从本家算她是张承甲的联宗堂妹,从夫家赵期昌这里算,她又是张承甲的婶婶。她的微笑,让张承甲看不明白,能看出张祖娥的不在意这件事的态度,却看不出张祖娥到底在想什么。
张承甲收回目光,挠挠络腮,眼睛眯着看赵期昌:“也好,大房、三房从军,二房该干个别的了。”
赵期昌微微颔首,以前他有带着全家上战场的心思。可经历的越多,就越害怕死的绝种。他兄弟三人战死,已经不是他一家子的事情了,而是关系整个三房上下,影响数万口,两三千户人家的大事。
张承甲隐约看出赵期昌的打算,只是看的不够亮堂。
赵期昌的想法很简单,两个弟弟中通过这件事考察,适合打仗的就跟他,做他的副手。不一定需要这个副手做什么,只需要他不在,或死后,能弟承兄业,维持住三房在登州系的地位。
登州系里,他三房一系最大的问题就是下面各家都有后备子弟接替、补位,而他这个领头的没有。他出意外,群龙无首,必然被大房、张家所瓜分、吞并。这是稳住内部人心的举措,势在必行。
至于另一个,则过继到二房,支撑起留种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