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正午时,捕倭军撤军途径朱高山,没有走龙山那条近路,饶了一圈远路。
朱应奎在卫所官、钱知府簇拥下,打量周围地势,道:“吾听闻卫里一直有话说是登州城与福山所之间缺乏有力据点。依本官看,朱高山一带应该再设立一个备倭城。”
说着做手势,瞥向戚继光:“如此,登州卫沿海一线将连成一线,蛇头、蛇腹、蛇尾俱全,而不似此时,有头有尾却无腰。”
戚继光抱拳:“朱公,卫里有此意久矣,可钱粮不充,上司不允,也是无可奈何。”
朱应奎一脸忧国忧民的肃重:“此事不可拖延,此番登州卫涨了面子,都司府那头于情于理,断然不会驳回。戚将军回去后,上书一封,毕竟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能知道?”
这话让后面的赵鼎明眉开眼笑,感觉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三,这当师尊的就是会照顾弟子。
戚继光应下,又诉苦:“可朱公,卫里自去岁入秋至今已两度出兵,钱粮损耗颇大。这事,就是都司府允了,估计也只能在夏收后开建,年内想来是无法完工的。”
朱应奎看向钱知府拱手:“常青兄,登州卫督管地方防务,地方平靖也是知府衙门责任之内的事情。不若开春后,由府衙门先行借支一批钱粮,待夏收后补上?”
钱知府故作犹豫,道:“既然事关地方防务,是公务所需,走登州卫的钱粮,与走府衙门的钱粮都是没甚区别的。这样吧,若是都司府准许后,府里先期度支五千石,抽调徭役二千,做工三月。余下的事情,待夏收后,由卫里接手可好?”
朱应奎抚须,他也知道其中门道。若是府衙门借支,那借多少还多少,一帮人白幸苦。若是由府衙门垫一笔钱粮,那五千石发下来,看在他的面子上,也能有四千石。
道路边,赵期昌已经动员二百余人烧煮饭菜,静静等候。
看着登州卫捕倭军先锋马队百余骑背插鲜红赤旗缓缓压来,倒也赏心悦目。
留下军士一千五百余人在路边用餐,赵期昌领着大小头目入白石墩。
经过一处叮叮当当作响的地方时,牛车上朱应奎抬手止住车辆,扭头去看,只看水汽升腾看不清楚,但能见那边三四百人忙着打造,遂下车,问:“三郎,如此之众的匠户,可是兵器不足?”
赵期昌搀着朱应奎左手,边走边说:“师尊,弟子家中猝然而起,这忙着春耕缺乏大量器具。这才假公济私请来卫里匠户,打造耕具。”
朱应奎还是不放心,担心赵期昌被刘磐糊弄,帮着打造大量兵器什么的,反正刘磐是将他弄怕了。
走进了,见一筐断裂的刀具被倒入熔炉中,四名壮士推拉风箱,青色火苗呼啸。
朱应奎皱着眉,又走了几步,见另一处匠户敲打发红的铁模子,缓缓点头:“造刀的铁是好铁,这么打了犁头岂不是可惜?”
赵期昌也看着犁头,道:“师尊,弟子这一战虽得了一个善战的名头,可家中子弟折损不少。两三年内,弟子无心参战,要太多兵器也无用。”
朱应奎扭头看一眼赵期昌,今日赵期昌没有穿甲,只是一袭未染色的粗布长袍,抬手搭在赵期昌肩上,缓缓道:“农为国本,亦是一家一户之本。既然三郎要拓实家中基业,为师这里旁的没有,给你批五千斤铁,算是一点心意。”
大明朝的铁虽说管制不严,可也不是短时间内能进行的大宗买卖。毕竟这东西和盐一样,消耗是一个定数,没有大事情很少会有大宗买卖产生,自然市面上也不会有太多积存。
赵期昌道谢,一路回到白石墩宅中。
朱应奎第一次参观赵期昌的书房,整个宅院很寻常的,还比不上城中平民院落。
赵期昌的书房里,朱应奎、钱知府、戚继光三人都翻看着,很多书籍都是成系列装在一起的,一旁还有小木匣装着赵期昌读书笔记。
朱应奎找到了他亲手编撰的《翼学编》,看着赵期昌笔迹:‘人性本恶,七情六欲难禁,堵不如疏。疏非不禁,当以‘忈’为示,心怀他人,如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尔。”
忈,仁的变体字,一个意思,两个字字面意思都一样,就是人不能只考虑自己,心里要想着其他人,不能只顾自己。
那边戚继光拿着一册兵书看着,只是随意翻着,这是一套新兵书。看翻阅痕迹,这本书是赵期昌时常最喜欢翻阅的,是《六韬》。
私人笔记这类东西戚继光也没有翻,只是看了看就放下。
钱知府这段时间里也算是把赵期昌底细摸清楚了,一个惨遭家庭倾覆的神童,一个自强不息不愿意接受族里施舍的神童,为了救生病的弟弟卖掉祖产,又不得不靠捕蛇、采药为生。可依旧这样,这神童依旧顽强不息,成长着,没有被艰难生活所击败。
感慨,很是感慨,更多的是后悔。
他这个知府已经做了足足八年,治下有如此神童,竟然没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否则如此神童,岂能落到朱应奎手里!
他钱氏一族也是赵宋开国时的王位诸侯,百家姓里‘赵钱孙李’这个排序,可是他钱氏老祖宗排的!
虽说近来在士林官场上不甚得意,可名门资历摆在那里,家中子弟不行,扶植一个弟子充当官场代言人还是可以的。
赵期昌如此资质,他却不知道,眼睁睁看着这孩子被生活所迫走上武人道路,他心中怎么能平静?
朱应奎看了几册笔记,抚须颇为畅快:“三郎可谓自学成材,为师主治《大学》仁德。兵学、法学、农学三项,有一知己精通。待三郎家业稳定后,三郎可去彼处进修。”
这一席话引得赵期昌道谢,让钱知府眼珠子都红了。人家在炫耀自己徒弟优秀,除了《大学》需要他朱应奎教导外,其他的赵期昌都可以独力学习!
钱知府也道:“三郎啊,这人应该学些琴棋书画以陶冶情操。将来有空闲到了江南,我钱氏一门交游广泛,可引荐数位良师。”
戚继光听着眼皮子直跳,他现在还在吃父亲留下来的老本,否则就别想与朱、钱二人一起进赵期昌书房。
赵期昌自然是连连道谢,一口一定。
朱应奎提笔,给赵期昌留下‘学以致用’四字墨宝,钱知府不甘落后,也留下‘文武兼备’四字墨宝,考察完赵期昌的学业,这才回到前院显得稍微气派一点的正房用餐。
至于戚继光,他想留墨宝,也要看时候。平时私下没关系,刚才那两位一个是赵期昌师尊,一个是观礼长者相当于师伯的存在,他有什么资格?
论名望名望不够,论资格也非长辈,硬要说上司,朱应奎、钱知府甩他一条街……
前院正房,朱应奎端着一碗乳白色鱼汤,饮着,没有食不语的说法,左右都不是需要客套的人,道:“去岁山东算上田斌夫妇造逆,一共就是四场战事,而大同镇更是一年两叛。俺答、小王子等屡屡寇边,边军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兵力捉襟见肘。听闻朝廷又有对吐鲁番动兵的意思,东南又有佛郎机人闹事,端的是风雨飘渺,国事不宁。”
钱知府听了也是一叹:“东南那边事情更为复杂,西夷人里荷兰人、佛郎机人、倭寇、海盗、造乱土民,乱的一塌糊涂。”
他家里的生意,也受了极大的干扰,世道不宁已经越来越明显,偏偏皇帝又是凉薄好修道的,很多人都在讨论大明的国祚问题。
朱应奎又饮一口鱼汤,左右看戚继光与赵期昌,道:“你二人年纪虽小,却能任大事。今年年底,本官将调任中枢。而此番平乱各卫折损惊人,等本官忙完各卫之事,也就到了调离的时候。只希望你二人心怀天下苍生,时刻砥砺,莫要自误。”
“下官、弟子明白。”
朱应奎继续说:“前朝武宗时期宿将遗留不多,这也是你们的机会。登州卫是一块磨刀石,希望你二人磨剑十年,他日为国征伐,上报社稷,下安黎民,也给自己谋取一份富贵。莫要自误,一定要步步走稳,莫要投机取巧。朝廷是大公之地,投机取巧受制于人不说,更无远大前程可言!”
说着瞪目看向赵期昌:“三郎,你猝然发家,为师最担心的就是你被奸商以钱财所动,授人以柄,遗祸终身!”
赵期昌拱手:“师尊安心,农为国本,也是人本。弟子缺钱粮,也会取之有道。”
朱应奎缓缓点头,看向戚继光:“戚公廉勇一世,戚家门风本官也是看的见摸得着的。戚将军,令尊的功勋摆在那里,君父是不会忘记的,朝廷也不会忘记。你守身严谨,终有继承大任的一日。”
戚继光拱手:“先父教诲入骨,元敬不敢遗忘分毫。”
朱应奎又是一叹:“唉……就这样吧,待秋后,我再来这里看看。”
他实在是很忙,各卫损失那么大,他要常驻各卫进行安抚,免得军户闹出事情来。严峻的形势摆在面前,那李孟一个小小盐户退伍枪手,若不是剿灭的快,极有可能引发糜烂山东上下各处的大战事。
外虏找麻烦还好说,内部的祸乱最为致命,谁让百姓身上的担子那么重!
朱应奎不是大族出身,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纯粹读书人,他是隶籍锦衣卫的底层军户家庭出身,靠结交刘家兄弟才安稳读书、考出一番功名,翻身做人的人。
他很清楚,大明朝的根基在卫所军制败坏后,底层的百姓,乃至是军户,就是极大的隐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