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日,赵期昌所部黑旗把、王文泽所部镶黑旗把,于家辅军把五百余人收拾军帐、各种战利品,开始准备撤军事宜。
交接完各类人情、军功买卖变换,正午时赵期昌不愿久待,就出发了。他也必须早早回去,距离春耕也就大半个月的时间,必须早早准备各项物资。
各种交易后,他名下有五千四百多石粮食,留下三千石留作军用,改由卫衙门支付。不是打完仗拍拍屁股就能走,后续战场打扫,军功确认、扫除余孽都是很耗时间的。三千石粮食,也大概够用,免去再度调运的虚耗,彼此都是好事情。
回去的路上,赵期昌躺在装草的牛车里,手里拿着统计账册,看了又看,脸上盖着账册,在颠簸中入睡。
当夜二更时,一路行进抵达杨家店。这终究是个百户所,腾出空房免去了赵期昌所部扎营这类耗费时间的体力活。
一处稍稍气派一点的屋子里,赵期昌、王文泽、于学文三人盘坐在炕上。
基本上各自都有收获,明日一早出杨家店后就会解散。赵期昌的黑旗把,隶属于王家的捕倭军也会被拉走。
“这一战,我赵家没了十二个,王家这边是十三个,后续于家补充进来的弟兄也折了七个,陆续折了三十四名弟兄。”
赵期昌说着,将两封纸条推过去:“斩首一级奖励三石粮食,阵亡的弟兄咱每人五石,受伤的每人两石。二位看看,若没问题,明日一早就度支领取。”
他这部军队不是卫里直属的,而是各家的私兵。他不能越过各家给下面发抚恤,他不发,于家、王家也要对下面人做表示。说白了,他还是自己找事情。
王文泽道:“三郎,军中已定下抚恤,卫里拨发的少不了,我王家也不会亏待这些弟兄。弟兄们这个命卖的值,你这又是何必?”
于学文将纸条推回去,低着头:“我于家欠你赵家人情,这回跟着来图的就是还人情,三郎这么做,可让哥哥难做了。”
赵期昌脸也垂着:“表兄,于家世兄,不是我矫情。先锋一职是我讨来的,王家弟兄跟着拼命,于家弟兄也是。下面弟兄折了进去,军里、卫里有抚恤,但终究这些弟兄是跟着我去拼命的。谁家里没有老小?二位也知道,这回我赵家赚了不少。这抚恤方面,我不是看在二位面子上给的,是看在弟兄们,和他们家里老老小小生计的面子上给的。”
王文泽摇头:“没这种说法,卫里人就这命,这回仗打的好折损不大,朱应奎那边也体贴,这个命卖的值,再犯不着要什么了。”
给他的纸条上是五百四十余石,很大的一笔粮食,可以让王家解决基业扩充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他家也在烧老本。
可他也有他的考虑,赵王两家世代姻亲,也犯不着说什么防备你拉拢军心的话。他继续说着:“各卫这回损失那么大,什么都没捞着,还不是咬牙认了?三郎,卫里规矩就是如此,别坏了规矩。”
于学文也开口:“就是这个话,下面弟兄的命卖的值。赵家兄弟也没想太多,下回出军,我于家依旧愿意跟着赵家拼命。”
赵期昌摇着头:“二位,规矩是规矩,可人命终究是人命。不给下面弟兄做点什么,我心里不踏实。咱这些领军的,一身富贵是靠弟兄们的血,贼虏的骨头堆积的。咱做什么,不能一句规矩如此就给压下去,要摸着良心说话。”
将于学文的纸条推过去,赵期昌道:“于家兄弟,你我两家从老祖宗开始五六代人了,你身上淌着我赵家的血,我身上也有你于家的血。战死的弟兄拐弯抹角,都是咱的亲族,纵不是亲族也是乡邻、袍泽。再说这粮食是给弟兄们的,不是给于家或王家的。我求的,仅仅是一个心安罢了,还望于家兄弟成全。”
于学文长叹一声:“你这是在为难我,你要给粮食,下面弟兄家里也缺。可,这事情开个头,可就没完没了了。”
王文泽也是这个顾虑,将纸条推过去:“就是这个理,卫里人命贱,别看我等这两次像模像样有个人形。等哪日客军作战时,我等与下面弟兄比起来,都是贱命。你这回给阵亡弟兄五石抚恤,下回再有这种损失,你又打不下如此军功,拿什么填坑?”
看着赵期昌,王文泽很认真说着:“弟兄们人没了,怎么死的咱不会忘,家里生计拉扯着也不会短吃短喝没穿的。可开了这个头,咱宝贝下面人弟兄的命,那谁又宝贝咱兄弟的命?而下面弟兄,有道是朝三暮四,此理如是。”
于学文点头:“是这样,吃卫里的抚恤便足够了,戚继光做事也讲良心,按着抚恤正经路子走,下面弟兄不会白死。”
赵期昌抬起脑袋,盯着王文泽:“我给弟兄们的一点心意,你们不答应无所谓,花名册就在我这里,回去后我一家家去给。这不是我多事情,而是良心问题。”
于学文摇头:“随你,反正我于家不会这么发抚恤。你家业初立没那么多掣肘,不似我于家家中族老主事。”
说着,于学文咧嘴笑笑:“我于家主家掏钱粮给下面人,族老都站出来说三道四,反正我这一家子不想闹事情。你若要给,就自己派人去给。”
于家一批人补充到黑旗把,战死七个,受伤二十来人,这笔损失对于家来说不算伤筋动骨。若每次都给这么重抚恤,今后各种差事造成的折损,就能拖垮于家。
王文泽也点头:“你是军中主将,你发下这笔抚恤也说的通透。就这么着吧,反正我王家跟你赵家没什么区别,人心拉走也无关紧要。”
赵期昌只能点头,搓搓脸,问:“二位,你们说这世道怎么了?我想给弟兄们一点心意,反倒成了麻烦事。”
于学文鼻音重重哼一声,向后仰躺在墙壁上,扬着下巴道:“卫里人命贱,你我有啥办法?这种人该干的人事,搁在国初,能办你个邀买军心之罪。”
王文泽轻叹一声:“没法子,卫里人税赋重,还有军役。保家卫国的是我卫所子弟,日子最苦的也是我卫所子弟。人事这种东西,上面人嘴皮子里谈谈就好,别当真就好。”
赵期昌点头,冷笑:“反正这命,都是一样命。人家不拿咱弟兄们的命当命,咱自己得把自己兄弟的命当命。二位等着吧,啥时候我登州卫立一支强军,谁敢给咱弟兄甩脸色?”
王文泽则是苦笑:“强军是一条路子,可卫里没钱。咱估摸着,卫里养个两千捕倭军,就撑死了。”
赵期昌嘴角抽抽,也向后躺下,眼皮子合上,慢悠悠道:“表兄,天下三分之二的卫所军,是怎么来的?”
赵期昌一哼:“太祖北伐后,收编各路人马不管是逆元溃兵还是乱军或土匪义军,带几十个人投奔是百户,带几百人的是千户,带几千人投奔的是卫指挥使。招亡纳叛,不外如是。”
“这要立强军,光砸钱粮进去与朝廷征募兵马有什么区别?反正咱想的清楚,咱卫所军根子上来讲就是要抢人的。这一战的缴获真没多少,贼军若有钱何苦去落草?我登州卫赚的,都是首级军功卖出去的那部分。有的人打仗不行,可就是架不住会当官。只要咱捕倭军敢打敢拼,卖军功也是赚钱的路子。”
“有钱有军功,还怕拉不出一支强军?”
事情很简单摆在面前,有两点最重要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一个能带着捕倭军打胜仗的人,一个能让下面弟兄拼命的人。归根结底,事情都是人做的,缺的无非一个指挥者,以及一帮肯拼命的人。
赵期昌的话,王文泽、于学文是理解的,这个道理天下卫所子弟都懂。可太过困难,缺乏条件很容易夭折。
就说赵期昌这话的基本环境,那就是需要符合实力的战斗,战斗场面稍稍大一点,就能倾覆这个计划折掉一代人,比如这次惨败的各卫;侥幸一路成长起来,朝廷那里给出的筹码更大,更有名义,这种难得的指挥是留在本卫抗旨,还是去做高官?
军中形势复杂,能不能保住军功还是两说。就这次还好,在栖霞,是归属登州府管理的,上面有朱应奎,又是登州卫地盘,标营那边王道成还是熟人,这才有公平买卖的余地。否则抢了你的军功,也是白抢。
这话,形势上是对的,可路太难走,几个必要的条件不能钉死,指挥、和军队稍稍出一点问题,就会半路夭折,被上头人拆散。
对于一个卫这样的大环境而言,很难集体富贵;唯一具有操作性的就是朝廷认可的家丁私兵,这样才能保住最根本的一点,那就是兵不离将将不离兵,可也有数量限制。
将门模式是所有卫所军官家族有点志气都会走的路子,而以卫所模式来发展,受朝廷钳制的地方太多。练好一支强军,眨眼就敢给你调走,调到长城上吹风去。
其实,赵期昌也只是心怀不满说几句,他眼前也只能走将门的路,自家站稳了才好扶植卫里各家,相互合作是卫所内军官家族的常见路子。
张家也是这个路子,赵期昌也只能走这个路子,两家现在唯一的矛盾就是领头问题。
武宗时期武人地位突然见涨,而现在战事不断,周边四维、内部都有战争,明显是武人的大好时机,可武人的地位自本朝以来,就一直下滑。
登州卫这里的军官图谋自救、富贵,天下各处卫所有点志气的明眼人也在自救,家中子弟要么拼命的读书期望于科举,余下的只能走从戎的路子。
这是一个受形势逼迫,卫所内部开始变化的时代。而几十年后,最成功的则是大同右卫,这里将门成片,形成垄断西北五镇的将门集团,辽东那里也有辽东将门集团。
而眼下,赵期昌要走的则是登莱将门集团,并成为领头羊。
他为了合法拥有大量家族私兵,已经给庆童、赵显解除奴籍,录名族谱。这两个人将以赵家宗族子弟的身份领军,成为将门有力分支。
但道路还非常远,赵期昌有时候看《三国志》,李典这个五子良将中最不出名的一个人,被迁徙到邺城时,光家中直属部曲就有几万人。这还只是最不出名的一个人,赵期昌感觉自己要走的路太远了。
他不知道,未来几十年有西北王麻家,辽东王李家,西南刘家、东南还有一系列将门,此时都在奋力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