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戚继光也将大体情况给赵期昌说明白了,要么接受新设的巡检司,要么卫里拿钱办事帮人收拾尾巴。
而事情真有这么简单?若登州卫捕倭军真把李孟一伙人平掉,结局三种。一种是卫里大败而归,元气、心气大损的卫里想要反抗以后设立的巡检司都困难;一种是惨胜,收入与成本不值得;一种是大胜,会让上头更为忌惮。
这让赵期昌格外的憋屈,太过受制于人。
毫无疑问,卫里就算出兵,延迟了巡检司设立,可这个软肋一直握在上头人手里。这回帮着平乱,下回受这个威胁出兵不出兵?等于还是套了一层狗链子,要听上头的指挥棒在刀尖上起舞。
深深的无奈,笼罩在赵期昌心头,格外的愤怒。可他也只能适应,努力壮大后,就有更多的选择权了。
可这一点是真的,只有卫里越强,手里本事越硬,这才能有谈判的底气。否则如这次李孟闹事情,上头要在卫里设立三个巡检司,登州卫连谈判的底气都无。
而朱应奎这个登莱道员,管着海防、兵备、屯田等等方面,他对卫里管的最严的就三样,第一是防止下面的卫所军官荒废本职,导致军事疲敝;第二防的是各处卫所串连;第三防的就是卫所军官沾上盐运买卖。
盐运买卖在蓬莱因为蓬莱水寨的原因,以及地理、气候问题,这边不适合搞什么大盐场,所以登州卫这边对盐运买卖只是提防,下面人想沾染也不方便。顶多就是弄个小盐场,满足卫里所需。
事情也很明显,李孟之乱无法短时间内镇压,会鼓动更多不满剥削的盐户起事。到那时胶东半岛的盐运体系就乱了,某些人还真压不住,搞不好又是一起黄巢事件。
卫里固然被上头抓住了小辫子,可有些人更着急,所以在赵期昌看来此时还不算被动,最起码卫里还有主动的选择权,有筹谋的余地。
去水寨的路上,赵期昌思考前后,道:“大兄,这兵要出,可要有说法。”
戚继光已被他妻子说动,他并没有告诉赵期昌会有王家、张家在外边军体系内的家丁援军事情。否则若是话传出去,到时候这两家家丁掉链子,对士气打击过大。
他看着赵期昌,扬扬下巴:“怎么个说法?”
赵期昌道:“大兄,事情摆在面前,对卫里来说最缺时间操训。而对那些盐商来说,也最缺时间。若不能尽快压服李孟彰显武力,各处盐户蜂拥而起,这登莱两府乃至山东都要变天。到时候最亏的是他们,而不是咱卫里和山东卫所。说不得一场大乱后,咱各处卫所还能插手盐运买卖,让上下过上好日子。”
他说着摇摇头露笑,这种概率太低:“而他们之所以看重捕倭军,是因为看重我部上下在封山查倭一役中的表现。他们要设立三个巡检司,用意不仅仅是逼服卫里,也是怕卫里武力强盛后插手盐运。说的丧气了,此番平乱李孟部,我部大败或惨胜,正好为人所算计,到时候这三个巡检司还是会扎在卫里的。”
“只有我部大胜而归,才能逼得盐商、上面人忌惮,不会贸然设立巡检司。巡检司这东西,晚一日设立也就能多给卫里争一日的时间。只要城东开荒立住脚,巡检司设立后无地可耕,咱又高价卖粮……到时不是巡检司将咱卫里一分为二,而是卫里会封死巡检司。”
这也是赵期昌愤怒的原因,巡检司现在设立,他很多没有能力开辟的荒地,巡检司也就有了名义去开垦。最关键的是明年是他浴火重生的一年,腹心区域驻扎两个或三个巡检司。不说别人动手,他稍稍软弱一下,就能让巡检司欺负死。
只有他将杨家店山路口以北,孙夼镇以西,刘家旺这一带彻底开发好,站稳脚跟后,巡检司来了就来了,来了也是给他当日常欺负的对象。
说着赵期昌闭目,巡检司还是会设立的,但越迟卫里对抗巡检司的底气就越大。只有延迟巡检司设立,才能给城东开荒各家争取到站稳脚的时间。否则还没成长起来,巡检司设立后一边吸取本该是各家的养料,一边又能压着各家吸血,还会滋扰各家发展进程。
卫里能否崛起,就在于城东开荒一事,成功后卫里人会掌控更多生产资源,也会凝聚出今后的核心掌事家族。有钱,有主心骨,卫里又不缺人口,这样都不崛起,才是咄咄怪事。
而巡检司这类狗链子,肉中刺,现在设立对卫里的破坏力太大了。几乎可以这么说,此时一旦设立,就会扼杀卫里强盛的希望,掐灭赵期昌的希望。
这也是他极度敏感这东西,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原因所在。
这只是卫里这一个小天地的得失,更大的登莱区域、山东区域内,登州卫设立的三个巡检司不值一提。
这就是大局的层次问题,扑灭李孟才是山东大局所在。为了这个大局,这才让卫里的小局面有了盘活的希望。只要卫里的棋盘活了,三五年后卫里有了足够的底气,便足以撬动登莱这一层面,进而影响山东这一个大层面。
说着沉默片刻,赵期昌看向戚继光:“大兄,我更好奇,若李孟所部杀出山区,蛟龙入海,你说山东会有什么变化?”
戚继光皱眉,赵期昌想的、说的和他差不多,信息摆在面前,基本的大局都是能推衍出来的。他轻勒缰绳,道:“没人希望有这种事情。”
赵期昌也驻马,脑袋侧着,头上红缨毡笠斜着遮掩左目,右目炯炯:“是上头人不希望有这种变化,可下头人呢?那些盐户呢?他们一石盐让人三四钱银子收走,也就一百多文。而这些盐卖出去,一斗能卖六七十文,最少五十倍的利。几代人下来年年如此,他们的日子谁关心过?”
这就是盐运买卖的暴利所在,吸引所有人飞蛾扑火,也能说是第一间接力量促使未来南明短时间灭亡的原因。因为一个南北割据的天下,非常的不符合盐商利益。
戚继光脸半垂着:“不一样,现在最少还都平安,世道宁靖。若他们闹起来,死的可就不是几万人的事情了。”
赵期昌轻叹一声,自己勉强是统治阶层最低一层,似乎不应该提倡革命思想。革命二字,自古有之,就连共和一词也在姬周时代发生过,暴动的国民赶走周王,勉强自治了一段时间。
片刻后两人打马,并马齐驱,赵期昌又说:“话说回来,不管怎么说,卫里这回出兵是必然。咱的意思是咱在过年后出兵,再争取一月半训练时间。何况,人家也不是非我捕倭军不可。让其他人先去啃这块硬骨头,他们啃不动了,削弱李孟所部后,我部再出手不迟。”
戚继光眯着眼,望着越来越近的登州水寨:“打这种主意的人不在少数,若李孟所部越战越弱恐怕轮不到我部出手。”
谁都会打这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算盘,论亲近关系,盐商集团优先选择一定是那些此前一直有业务合作的军队。这帮人一个个蹭上去磨,一个磨掉李孟一点血皮,一帮人轮着磨,也能磨死李孟。
戚继光估计,现在李孟威名正盛,各处军队不敢先上去送死。所以盐商集团看中近在咫尺的捕倭军,想要让捕倭军当第一批炮灰。
赵期昌听了努嘴,扶了扶头上毡笠,双目看着戚继光:“大兄,打仗不一定要明刀明枪。估计人家对咱捕倭军也没按好心思,咱捕倭军上下图的就是卫里强盛,家家殷实过好日子罢了。卫里如何,才是咱该第一考虑的。至于盐商、各处军将,他们与咱何干?”
“若是可以,我率黑旗二百、辅军二百先行入山,寻觅李孟所部。说不得,这最后的好处,能落到咱捕倭军手里。”
这只是赵期昌试探性询问,若是能通过,他准备悄悄资助李孟,狠狠干翻其他盐商集团的打手。
在他看来,盐商集团不一定非要杀死李孟一伙人,要的只是李孟一伙人被‘消灭’。只要李孟这伙人‘消失’,那登莱盐户也就没了盼头,会老实接受被剥削的命运。
戚继光思考片刻,摇头:“需从长计议。”
赵期昌要当探路先锋,这差事真那么好做?戚继光自然知道先锋差事不好做,而且赵期昌做先锋,各种条件都是不用谈,必须优先补充赵期昌所部,各种盐商送过来的前期好处,就能让赵期昌吃的肚子圆滚滚出征。
他已经看明白赵期昌的心思,这个人为了钱似乎什么事都敢干。
刚才赵期昌那话啥意思?典型的要坑害友军,是为虎作伥,说的狠了就是窝里反。
可赵期昌想的更简单,这次各处出军干的都是私活,都是雇佣军身份。最后的红包只有一份,彼此都是竞争者,哪来的友军?
赵期昌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他已经看明白了形势,卫里捕倭军要出动,必然要各家集议。这个很危险回报很大的先锋差事,他拿定了。
两个人各怀心思,用朱应奎的回帖进了登州水寨。
这次拜见朱应奎,是赵期昌行程规划中必须的一环。表述自己愿意跟着朱应奎干事情的态度是一回事,探听各种消息不让自己当瞎子、聋子也是一回事。
这是个消息封闭的时代,李孟在山南端闹那么大事情,若不是戚继光从省里回来,可能赵期昌对李孟的消息,还停留在北曲山、所部四五十人的概念上。
任何的消息渠道,明的暗的,在这年代想要干一番事业,都要消息的帮助。没有消息就无法判断形势,形势不明再怎么努力,也可能是南辕北辙,一头撞到枪阵上。
若不是他这回来卫里,说不得戚继光这边的消息会一直对卫里隐瞒。直到上面正式通告要设立巡检司,到那时什么都迟了。
甚至,连盐商********平乱的事情,赵期昌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