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花台。
青伶招摇客,粉裙开遍地。
是什么样的故人?
能让平时一身正气,不近女色的公子,把赴约的地儿选在了青楼歌苑?
缭歌不解。
从医馆出来后,孟云与缭歌便追随公子胤,直奔约见之地。
〞人都安排好了?〞
孟云肃声道:〞已派二十人混成客人,守在流花台各个正偏门前,剩下的人在墙外随时接应。〞
〞公子一一〞
〞不用。〞
〞此事,是我己事。云弟你守在门外即可。〞
孟云只得遵命,将缭歌安排在对面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间里。
缭歌在房中,不敢随意走动,她在高楼上,便悄开一角缝隙,望外查望。
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竟用各色锦缎,扎成了朵朵盛放的花儿。
花径里,走过一人。不,是二人。
一人走在前,一人跨剑侍立跟在后。
等走近了,缭歌大惊失色。她连忙侧过身去。
那个跨剑的人竟是他!是那个在茂溪劫持自己的一一军营将领!
走在前面一人缭歌不敢细想。
能让他贴身护卫,毕恭毕敬的还能有谁?
可,公子有没有危险?他见的又到底是谁?她壮着胆子,侧身望去。
那一人,已卸了披衣。黑衣里露出一张白净俊逸的脸,径直走进公子胤所在的房间。
缭歌睖睁。
仿佛被人抽去魂魄呆立在原地。
是他!真是他!公子胤所见的故人竟是一一穆洛廷!
她想立即冲出去,找孟云。
却随即又灭了这个念头。
公子胤不让孟云进房是为什么?又挑选青楼楚馆是为了什么?
当今天下,北汉早已名存实亡,诸侯割据,互相杀伐。
最有实力的两支是凭长江天险据守的穆氏,囚禁北汉少帝的司马王氏,他们与易氏一族皆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公子胤本就握着易氏大权,秘见穆洛廷,要是让世子身边的老臣们知道,还不引起轩然大波?
孟云又会不会因此被牵连,有性命之忧?
她坚信,公子是绝不会背叛易氏!
王氏日盛,权势俨然快超过易氏。而穆氏最为势弱。莫不是因着上次在茂陵的机遇,两人达成了什么对付王氏的盟约?
缭歌不傻,一切因利益转换。今日之友就是明日之敌,明日之敌或许就是今日之友。
她忽然记起,幼时父亲教她的一句话。
不聪明,装聪明,是自作聪明。不糊涂,装糊涂,是难得糊涂。
半个时辰后,天空又飘洒起小雨,丝丝密密细如愁。
缭歌躺在床上休息,孟云为她端来一方食盒。
〞此药刚熬好,药效最好,二妹快点服下。〞孟云从食盒中拿出一碗汤药,一盏精致的圆碟。
〞多谢大哥,知道我怕苦,还为我准备了蜜饯。〞
缭歌满心感激,望着孟云灼灼生亮的脸庞。
她心下更加确定。今日,她什么也不知道,都要通通烂在肚里。
前路迷茫,也罢。但,绝不可威胁到公子胤与孟云。
又过了一个时辰,公子胤才从房间出来。无人知道他与那位故人谈论了些什么。
孟云也知公子胤讳莫如深,未敢提及。而后,便护着公子胤与缭歌返回城外。
夜间。在山神庙停留一夜。
第二日清晨,朝露未干,一行人匆匆上路,避免再节外生枝。
长荡峡谷孟云已派人清扫安全,一行人快速过谷。出谷后,孟云在前领队,公子胤与缭歌乘坐马车,返回茂陵。
〞二妹,你怎么一路上郁郁寡欢,还在为手腕的事伤神吗?〞
〞没有。只是天冷了,我愈发的畏寒。大哥不用担心。〞
缭歌挤出一丝笑意,孟云随后便又拿来一件大氅,放到缭歌的马车上。
一路上,缭歌在努力消解穆洛廷这个心结。孟云则以为缭歌仍在为手腕之事伤痛,多番安慰。
而公子胤,则甚少言语。偶尔下车,也只是极目远望。
三个人,各有情衷。
四天五夜。
一行人平安到达茂陵。
风筑仆婢已被清洗调换过,合筑早已对外一致宣称,半月多来公子胤身染风寒,去茂陵别院养病。
孟云也不动声色,只道,他是前往茂溪,操练军队。
一切仿如从未发生。
公子胤照例处理政事,孟云照旧驻守茂陵。
可手腕上已结痂的伤疤,却时时提醒着她。
提醒她的,还有公子胤对她不知为何,日益冷淡的态度。
按理,在长安缭歌曾舍身护他,他应当对她倍加怜惜才是。
而且,他也不可能知道,缭歌已窥破了他的秘密,从而心生芥蒂。
但,自从踏上茂陵这块土地。他那双曾无数次照拂她的眸子,曾缓缓喂她喝水的温柔怜爱,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她正回味自己受伤,依偎在他怀中时,公子胤却把她从随身服侍的霜华廷,调到雪澈廷。
一重又一重的淡漠与冷遇,孟云也发觉了端倪。
他却没有点破,两人见面时,只闲着说道:〞雪澈廷是公子接见外臣才会驾临之地,婢奴闲暇时辰很多,二妹你手腕受伤,来此处为婢,活儿轻少,公子如此安排是最合适的。〞
她手中摆弄着孟云带给她解闷的小玩意。嘴角却泛起一丝苦笑,〞希望,如大哥所言。〞
渐渐的,在午夜梦回里,她每每见到的都是公子胤的脸庞。
有一日梦醒。
满心惆怅与思念。
她推开窗,满廷银装素裹。在夜色中铺满银色流光。
多像,他的眸子。
仿佛,今年,茂陵的冬日来得份外得早。
与往年一样。红梅簇簇,开得最为欢烈的时候。公子胤在梅园设宴款待,辛劳一年的易氏文武朝臣。
缭歌随侍在旁,她垂着眉眼,却分派站在宴席最未位。
公子胤的长袖在她眼前划过时,她的心却还是怦然一动。
随后公子胤的声音,如流泉泠泠流进她的心田。
〞今年,茂陵五谷丰登,民生兴旺,军士上下戮力同心,新增十万兵丁,此皆我茂陵诸位朝臣,朝乾夕惕,辛勤为政所致。〞
〞父王病体未愈,易明胤在此,恭敬各位一杯。〞
〞公子,言重了。〞众臣俯身拜谢。众臣一律着土色衣饰,而公子却一袭浅白,在人群中分外优雅出尘。
宴会进行了很长时间,喧闹声,祝酒声,此起彼伏。
但公子胤身边,隔着妖娆梅枝望去,赫然多了一位雅丽佳人。
那佳人,眉目如画,恬淡中一股贞然静美。
〞啧,瞧瞧咱们公子竟还为她亲自布菜。〞
〞那是自然,你算哪根葱,吃得哪门醋?〞
〞她可是世子送给公子的美人,说是来照顾公子衣食,其实,不就是送来个无名无份的妾侍呗。〞
缭歌站立不住,从这几个没有上得了席面的仆女中,悄然退下。
她心口酸疼,像一只涩桔,细细咬碎后,全部吞下。
她突然恨上自己,恨自己这么没用,这么把持不住。
公子胤举杯的手,在缭歌侧身离开时,顿了片刻,随即恢复如常。
孟云的眼角却瞟向公子胤。
孟云轻呷一口梅花酒,他知道,自小公子的心思与喜好便难以捉摸。
他对夏缭歌看似无意却有情,看似无情却有心。
假假,真真,迷人眼。
不过,这样更好。她在茂陵可依靠的人,终究只有自己。
一冬便如此,曲折而郁郁地过去了。
春风吹拂千里长堤。
百花苏醒齐绽,团团锦簇,莺歌燕舞。
易府此时,也有大喜事。
世子最宠爱的皎月妃子,已怀有身孕。
缭歌听到消息后,心中又泛起殷殷旧恨。总有一日,她会跟娆歌清算一切。
在春风微醺的黄昏,她闲闲地翻起书页,将数十枚晒干的花草夹在书页里,防虫防蛀。
公子胤就是这时出现在她的眼前,如梦似幻。
她难以置信,不禁唤出声。
〞公子……〞
〞是我。〞
〞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来看望过你,你可怪我?〞
他语气轻缓,从容地说道。
〞不。不。我没有。我不会。〞缭歌急于辩解,我怎么舍得怪你呢,只要你来了,便好。
〞其实。〞
〞这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缭歌心口不禁微寒。
仍轻声道:〞公子请说便是,缭歌必当遵命。〞
〞你应知道,世子为了庆贺皎月妃子有喜,更为祈愿易氏子嗣兴旺,在一月后,立夏之日,设舞宴。〞
〞我府中并没有什么出挑歌姬。为了世子的舞宴,我从府中抽调了两名幼时学过舞的女婢。〞
〞公子的意思是?〞
〞我是见过你的舞姿的,我希望你能帮我调教这两个婢女。以待风韵有成,将此二人作为风筑歌姬,献舞于宴上。〞
〞是。公子。〞缭歌一声应下。他知道,公子胤是不好歌舞的。所以府中对歌舞深有造诣的,也只有她一人。
公子胤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背影却在夕阳下逐渐变长,倒映在花圃的丛丛碧草上。
她突然想起一句诗。
愿逐月华流照君。可惜,君心从不似我心。
雪澈廷,她认真教起两个女婢来。公子胤眼光极好,两个人都长得十分水灵,眉眼秀丽。身姿俊美,腰肢柔软。
底子好,加上两人颇有天赋,半个多月,便已有小成。
甩起水袖来,妖娆纷飞。映衬着俏生生的粉脸,十分赏心悦目。
一日夜里,她俩练得实在是累了。又适逢晚风吹起,朵朵梨花打着旋儿漫天飘散。
她拈起一片花瓣,来了兴致。道:〞你们二人先在一旁歇息。我来舞一段,你们瞧瞧如何?〞
白衣广袖。她在清凉的月色里,伴着纯白的花瓣起舞。仿佛天地间一丝飘摇的柳絮,随风而来,又即将御风而去。
袖角甩起,片片梨瓣从枝头跌落。裙摆旋起,又扫起一片清梨飞舞。
她不停地旋转,这些花瓣跟随她周身,一起随着月光飞转。
美奂美幻。两个女婢跟一旁看得痴了。
最后一步,脚回,袖收。
舞止。
她缓缓站起。
却听到身后有人抚掌大笑。
〞好。好。〞
〞长兄,你可真是厉害呀,平时不见你听歌观舞,府中竟有这么一个绝代舞姬。〞
〞世子说笑了。〞
〞世子,请细看,她是谁?〞
易明涵长袍迤地。走上前两步,缭歌无处躲闪,只得任由他挑起下巴。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