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在黑暗的地下轨道快速行驶,车厢里光线柔和,玻璃上映着急剧飞驰的身影和淡淡可见的面容,叶宛站在人不多的车厢里,记忆随之急剧飞驰并越来越清晰。
说起来一切要从一场花嫁开始。
那年叶宛七岁。堂姑孟世青出嫁,她和堂姐孟燕两人作陪。送亲和迎亲的彩车一大早将从宜江市开到瑞县,因怕耽误吉辰,加上她自小一直由堂姑带着,前夜仍是被安排睡在孟世青的闺房里。
她早早睡下,不知因为兴奋,还是那屋外的鞭炮声人语声,还是满室弥漫的檀香、樟木香、硝烟香、酒菜香、胭粉香……让她辗转难眠,索性下了床。
彼时堂姑的闺房锦褥缎被铺满床塌,五色塑料彩纸拉花沿吊顶四角拉起,拉花中间悬着粉色气球,窗上门上到处贴着红彤彤的喜字,一派喜庆祥和。衣冠鞋帽、首饰细软、家电器皿、箱柜橱几一应俱全,还有那些充满寓意的红枣花生,用盘钵盛着,红丝线扎着。
她东瞅瞅西瞅瞅,一时也很愉悦,忽然听见房门边响起脚步声和人语声,她连忙爬到一旁的小床,佯装睡下。
门已轻轻推开,堂姑孟世青和堂奶奶先后进来。
迟迟不见说话。长久的沉寂,让她有些不安,但又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正当她憋不住要翻身时,堂奶奶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吓得她立马不动。
堂姑仍然没有说话,沉默得更久了。她眯眼偷偷望去,意外见到堂姑的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妆台上那对玻璃灯盏,玻璃灯罩上各罩一幅红字双囍。
叶宛只是一个六七岁稚童,不理解已是待嫁新娘的堂姑一反常态的言行举止。只是暗暗纳罕,堂姑有什么事情不死心呢?
她和孟燕还有堂姑一起剪过囍字,记得剪字的那天,堂姑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剪坏了几个才剪成。她听到堂姑喃喃地说了句:“何当共剪西窗烛。”熟悉的字眼,似乎在哪儿听过,对,挂在父亲书房前的那副画,就叫“共剪西窗烛”。
难道堂姑喜欢那副画?她摇摇头,清楚地记得,堂姑出嫁,父亲连红包都没封,只写了一幅字当作贺礼,连她都觉得寒碜。
夜里她迷迷糊糊地睡着,朦胧间听见堂姑问她:“你希望姑姑嫁人吗?”
她当然不希望,父亲不常在家,几乎都是堂姑在照顾她,可是她听父亲说,堂姑父是个相貌堂堂又很上进的人,配得上姑姑,不能因为她而耽误了姑姑。
“姑姑嫁到乡下去,以后就看不到你了,你该怎么办?”
那晚她睡得很沉,梦到了妈妈。梦里大雾茫茫,妈妈头不回地走了,爸爸抱着她拼命地追赶妈妈,她嘶声裂肺地喊着:“妈妈别离开我们,妈妈别离开我们。”妈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们:“你们走快点。”她高兴地跑上去抱住妈妈,再一看,妈妈的脸又变成了孟世青的脸。
睡梦中,似乎有一双手就那样一直抱着她,久久不放。
翌日,装着嫁妆的四辆彩车和迎亲的四辆婚车在乡下不太平坦的石子路上缓缓行驶,道路两边是大片的稻田和静静的池塘,柳树拂堤,树底下站着慢慢吃草的水牛,树丫上立着闲闲打盹的公鸡,草丛中还有几只争相啄食的母鸡。露晞未干,瓜苗与豆秧还在高高低低的架子下热热闹闹地生长,牵牛花已拖起藤蔓,悄悄爬上架子,蓦地旋开花苞,吹起清晨第一个紫色小喇叭。
她和孟燕坐在车内,新奇地打量着车窗外恬淡写意的乡村晨夏。
未进村口,就已听到鞭炮声和欢语声。车再也开不进了,路障一道又一道,拦亲的村人,密密匝匝,挡住了车的去路。
出发前叶宛一口水都没喝,但是近两小时的车程,加上没来由的紧张,让她感觉有些内急。前面的车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她扭捏不安,对孟燕眨了眨眼,趁自己坐的车还没被堵牢时,连忙打开车门跳下车。
村人拦亲的焦点是新娘的婚车,对于坐在后面车辆内的女方亲属,一般不会太多为难。饶是如此,想拨开人群突破重围也有些困难。这里是陌生之地,周围全是陌生的拦亲人,她一时没主意了。
又挪了两步,孟燕从车窗探出头来,隔着乱哄哄的人群,大声问她:“找到厕所吗?实在不行去后边的草丛吧。”
叶宛感到自己的脸格外发烫,她比同龄人早慧,看到人群中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正齐刷刷地望着她,尴尬得几乎要哭起来了。
就在这时,一双手递了过来,她的目光顺着手往上看,一个比她大两三岁的男孩,冲她办了个鬼脸:“来吧,我带你去参观叶叔叔的新房!”
这个帮她解围的男孩,是前来赴宴的堂姑父的朋友的儿子,叫林纬。
彼时,彼此眼中不过是多了个开心玩伴,很快两人就混熟了,中午的喜宴散后,林纬带着她穿梭在叶家那装修一新的房间的每个角落。
然后她看到了父亲送的画轴,上面的洒金墨字雅致蕴藉,散发着淡淡墨香,挂在飘着酒菜香的新房里,沾染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见林纬仰着头一字一字地读着:“佳--偶--天--成--”
她歪着头问:“这是什么意思?”
林纬也是似懂非懂,想了想说:“新郎叔叔的名字叫叶天成,佳是好的意思,偶是什么意思?估计是指叔叔是好人的意思吧?”
她点点头,听到过父亲曾赞过堂姑父,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见林纬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字看,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
“写得好吧?”
“嗯,比我们老师写得还好。”
“那是我爸爸写的!”
“真的吗?”林纬惊讶极了,“你爸爸也是老师吗?”
“嗯!我爸爸是美术老师,会写毛笔字也会画画!可厉害了。”
“那你呢?”
她瘪了瘪嘴。父亲可是什么都没教她。
“你不会吧?”林纬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黑眼珠子亮晶晶,“肯定是你太笨。”
她没有理会他,是因为她听到门外传来一沓碎乱的脚步声。
本来用不着回避,但不知怎的,她就拉着林纬的手:小声道:“林哥哥,有人来了,我们躲起来吧。”
林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两人闪身躲进了三门衣橱里。她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缝往外看去,进来四人,两个是女方亲友,正帮着收拾餐桌椅凳,还有两个是男方亲戚,正站在一边家长里短地聊天。
其中一人问:“新娘子身旁坐的那个小丫头可真俊俏!她是哪家的?”
听到声音有些熟悉,林纬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他们在说她,也侧过头看他,有些羞涩,仿佛不该躲在这儿偷听别人讲话。
他们相视一笑。
他高她大半个头,离得那么近,呼吸几近可闻。她穿着红裙,刘海齐整,长长的黑发分两股盘成两个发髻,束着洁白的茉莉花环,露出柔软而洁白的耳朵,眼睛和墙画上京剧花旦的眼睛一样,眼角恰到好处地往上扬起,眼波流转,有几分妩媚之色。
她没发觉林纬正仔细看她的眼睛,外面的声音继续传来:“那是新娘子堂哥家的女儿。”是孟燕的母亲她的堂婶的声音。
“她妈怎么没来呢?”
林纬看到她蹙起了眉头,眼睛不再随波流转,而是定定地凝神,神色有些异样。
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仿佛有人轻嗤了一声。然后有声音说:“她不会请,她也不敢来。女方跟人跑了,孩子都不要……”
话音尚落,又有人进来,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像是打破了某种禁忌,好几道声音先后扬起,嗓音却低缓了:
“怎么有这种事……”
“当初她还是学生,一心要跟着男方,他本来还是大学老师呢……现在好了,遇到更好的就一脚把男方蹬开……”
“哎,这男人也真够窝囊的,孩子多可怜……”
林纬皱了皱眉,没想到大人们会背地里讲她家的闲话,更没想到恰好会被他俩听到,他看到她的脸色格外苍白。透过门缝看过去,他有既恼火又有些愧疚,因为他看到其中一个人果然是他那个爱管闲事的妈妈。
他伸出手来,毫不迟疑地帮她捂上耳朵。
那次林纬是来瑞县坐客,走得时候两人很自然的挥手再见,根本没想到日后有再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