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康二爷所言,只道是当年康老太爷与谢老太爷师出同门,拜了桃花江边上制香奇手李伯仁为师,二人兢兢业业学艺,师父临终前留下八道方子,嘱师兄弟二人各得四道。不料谢老太爷竟是在师父临终后使诈,将原属康老太爷的四道方子给骗了去,转而给了四道假方于他。以致康老太爷制出的胭脂色艳有余、浓淡却是不足。
康老太爷心中郁郁,只当是自己技艺不精,并未曾多想。一日来谢家胭脂铺闲逛时,在铺内看到色泽各异、香氛浓淡各异的八款胭脂时,方幡然醒悟,耐何为时太晚,自知与师兄理论,定然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暗暗吃了这哑巴亏。
然则康老太爷心比天高,自此后便一心扑在制胭技艺之上,虽是后来也制出几款不错的胭脂,然则到底是比不了谢家的那八道胭脂。表面虽仍是与师兄来往亲厚,然到底心中郁郁,不过几年,便撒手西去,只临终遗言,“康家子孙,务必要与谢家交好,他日若能拿回原属康家的四道方子,烧于他坟前,也可慰他在天之灵……”
……
白清水如此这般想过,又觉乏困,便在这床上醒了睡,睡了醒,朦朦胧胧间,又听到有人在说话,“她一个丫环,凭什么睡着少爷的床?传出去也不怕人说闲话?”
白清水便又渐清醒过来,只听得那女子的声音清脆,若非说的话着实难听,她都忍不住要赞她一个“音如黄莺之婉转,声出玉碎之空灵。”
只听得那女子还在说,“你做什么要我小声些?还怕她听去了不曾?三表哥……”那女子显是撒起娇来了,“平日里,你连我去一下你的内间都是不肯的,今日怎的允了这么个下贱的丫环睡在你的床上?”
“如玉!”这却是谢楠生的声音,“莫胡闹,那是平日里,男女大防,你一个女子,怎好闯进一个男子的卧房去?但今非夕比,青水她睡在我屋里,乃是因为大夫说她大伤未愈,若是轻易移动她,怕是要不好。你若不喜,等她醒来之后,自将她睡过的被褥、枕头尽数丢了便是……”
“当真?”那女子声有喜色,“我便知道三表哥心中自有主张……可是,她到底何时能好?眼见着就要大过年,她一个丫环占着少爷的床,又见了血,这样岂不是给谢府招晦气?我看不如这样好不好三表哥,等她搬出去之后,你这屋内得好好清洗清洗,她用过的碗碟尽数拿去砸了、埋了,她用过的被褥当得烧了,房内再以艾草薰过……”
“好好好。”就听得三少爷轻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一时声音渐远,又传来那女子玲珑的笑声,白清水便知这两人想必已然是走远了。一时却是再无半点睡意,一双眼睛亮得发光,就听得屋内有一个女声道,“呸,什么东西……”
白清水头一动,赫然却是西晴与西雨两个,见她醒了过来,忙行了上来,“呀,青水,你醒了呀?”
白清水点点头,撑着手坐了起来,不免扯着伤口,疼得刹时脸色发白,豆大的汗珠就滚落了下来。
“你干什么呀?”西晴急道,“大夫说你伤口没有愈合,不能乱动的。”
“二位姐姐……”白清水道,“方才外头,说话之人,是谁?”
“还能有谁?”西晴脸色不郁,“二姨娘家的表小姐呗。出身低不说,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仰仗着二小姐入了宫,就牛哄哄的,还以为她是咱们谢府的正经主子呢……”
白清水就扯着嘴角笑了一笑,“劳烦二位姐姐帮我去问问,我是分在了哪个主子房里侍候?寝房是在哪里?我想,这就搬过去……”
“哎呀青水……”西雨急道,“你可别听她胡扯,你睡在这里,是夫人与少爷都首肯了的。”
“丫环睡在少爷的床,传出去的确是不好听的……”白清水央求道,“二位姐姐,你们就帮帮我吧。”
两人见她摇摇欲坠,面色发白,嘴唇更是丝毫血色也无,知她是心意已决,到底是点头道,“三少爷说你痊愈后仍在斗墨轩在服侍,寝房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不过你要搬过去,我看还是得先禀了少爷知道才好。”
白清水点点头,“那就劳驾两位姐姐帮我去同三少爷说一声。”
二人点点头,西晴自去禀报谢楠生,留下西雨帮着白清水穿戴,一边向她解释道,“你升了一等丫环,往后就只需服侍主子起居便是了。三少爷指了我和西雨来照顾你,你的一应起居,都由我们来照顾。”
“啊?”白清水怔了一怔。
“你这便不懂了吧?”西晴笑道,“谢府的一等丫环与一般人家的小姐可是没什么两样。你只要一心一意服侍好主子便是,旁的都交给我同西晴。”
白清水原想再推拖两句,又着实无力,便也懒作多言,待穿待好了,靠着床架子喘息,西雨自去替她收拾她这几日用过的药碗药罐等物。
却说那头西晴禀了谢夫人与三少爷,只言说白清水自认簪越,想要搬回自己的屋子去住。谢夫人一脸和善的点点头,“她倒是个懂事的。她即然醒来了,想搬那便搬吧,丫环总睡着少爷的床,也的确是说不过去。”
一旁的表小姐眼风一瞟,望向在一旁微垂首,缓缓饮着茶的三少爷,“三表哥,你说呢?”
谢楠生一脸平静,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默了一默,方点头道,“她要搬便搬吧……若是担心她走不了,叫两个小厮将她抬过去便是了。”
这边白清水就坐在椅上,苍白着一脸,由两个小厮抬去了西院,进到一间房里,彼时已然是头重脚轻,两股打颤,若非西晴西雨扶着,她只怕是又要一头就栽到地上去了。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一挨着床便就睡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日子飞逝,一碗碗苦约下肚,又一日三次的换金疮药涂抹,待伤口结痂,白清水能下地走上几步时,已是到了又一年年尾,除夕之夜了。
这一日谢府自是瞌家欢庆,所以丫环婆子自去内院里侍候,这厢白清水因着尚未大愈,谢夫人便特准了她在房内休息,旁的未去侍候的丫环小厮们也得了恩准,或回家去与爹娘团聚,无处可去的也告了假,与玩伴的自去吃酒耍乐去了。
于是偌大个斗墨轩里,除了两个留守的婆子,便只余了白清水一人。
到这夜里,只听得更漏叮咚,窗外漱漱,白清水立在窗边,方知天上却是又沸沸扬扬洒下了一场雪来。
她独自一人在这房里,房内烛火通明,房中央的火盆燃着一盆滚烫的竹炭,白清水靠近了,竟觉这炭竟一丝炭味也无,一时心下感慨,果然是丫环也分个等级,升作一等丫环后,这用的炭也与做未等丫头时的不可同日而语。
她一时才察看起这房中的陈设来。
这屋子颇大,坐北朝南,因而白日里光线便极好,房中央一张漆黑的八仙桌,围了四张镶石鼓墩,迎门靠墙处两把太师圈椅,椅中夹了同色镶石香几,几上一盆水仙,此刻落雪的冬夜里,正幽幽探出香来。
西侧便是她的卧房,以一扇墨黑镂空凌格屏风隔开,转过屏风,一张暗赤兽脚架子床,床顶月白纹账緌地,床体浮雕鸟兽、花木鱼鲤,床上锦被玉枕,虽是半旧的花色,但比起未等丫头的粗布被褥等物来,已然是拔高不止一筹。
再观南窗之下,置有同色的梳妆台一架,台上置了绫纹铜镜、一只黑漆妆奁。透窗而望,外头植了一丛紫竹,此刻雪落竹上,漱漱而响。一时又闻得大院那头传来丝竹之声,想来谢府除夕已入高潮,她独自一人,在这房中远远听着,心下感慨,只觉世间愈发寂静起来。
一时心中喃喃,没想到谢府的一个一等丫头的起居之物,比起自己在家中时也不遑多让。也无怪得外头那许多人挤破脑门也想入这谢府来侍候主子了。
她就笑了一笑,耳听得屋外传来轻轻脚步声响,到了门口,却又停了,只一个身影在门外晃动,偶尔探出一个脑袋头,往里头张望一眼,迅速便又收了回去。
她望着那身影,良久,方笑着道,“你若不进来,我可要拴门了!”
那身影这才有些无可奈何的行了进来,不是那小少爷谢念生是谁?
白清水见他耷拉着头,一副想望却不敢望自己的模样,忍着笑,冷声问他,“贼头贼脑的,你来做什么?”
若换做以前,她是断不敢跟这位小爷如此言语,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这小孩射伤了自己,显是心虚得紧,她观这孩子的神色,虽说任是任性了些,却也不是那等子蛮横不讲理的纨绔,不过就是一个被继母宠溺坏了的孩童罢了。
她若不能趁此机会拿捏住他,那她便不是叫做白清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