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冬天来得似乎比别的地方要早一些，天气预报说最近几天会下雪。这些日子，叶清欢隐隐地感到谢老师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教琴时他经常出神，有时他还会怔怔望着窗外很久，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一样。
这天的云是铅灰色的，北风很是凛冽，走在风中世界好像在摇摇欲坠。叶清欢整整一天都没有见到谢老师——他们班的英语课是另外的老师代上的。晚饭后，叶清欢在谢老师家门外站了很久，屋内一片漆黑，不知谢老师去了哪里。
“不会出事了吧？谢老师很少这样啊？”叶清欢的心中充满了担忧，她频频地看表，时间每过一秒，她内心的不安就更增一分。
“还好，带了个小暖炉出来。”叶清欢暗自庆幸道。不知过了多久，她实在太困了，便用大衣裹紧自己，拿着暖炉坐在楼梯口背风的地方，倚着扶手睡了过去。
“清欢，清欢，你怎么睡在这了？这么冷的天，会感冒的，快醒醒！”昏昏沉沉中，叶清欢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竟是谢老师。
“谢老师，你回来了！”叶清欢又惊又喜，她准备起身，可却发现暖炉的温度早已退去，自己的手足都有些冻得不听使唤了。
“快进屋来，烤烤火，暖暖身子！”谢老师忙把清欢拉到屋内。他以最快的速度在冰冷的炉子里加了几块炭，生起一堆温暖的火，红红的火焰令小小的房间顿时明亮起来。叶清欢将身子紧紧地靠着炉火，快要冻僵的手足渐渐舒展开来。
“清欢，对不起，今天我心情很不好，不能教你练琴了！”
“谢老师，你怎么了？你，今天喝酒了？”叶清欢忽然闻到房间里有一股浓郁的酒味，她诧异极了，要知道，谢老师可是从不喝酒的啊。
“喝了一些，”谢老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叶清欢看到他两条乌黑的眉毛拧到了一起，神色忧伤，似乎心中潜藏着千愁万绪。
风越来越大了，“嘣”的一声，好像一件什么东西摔倒地上，碎了。
“该死，忘记关里屋的窗户了。”谢老师起身，这时一张照片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掉了出来，叶清欢捡起，照片上的姑娘约莫二十出头，肌肤丰润，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对充满神采的大眼睛，像会说话一般——正是她上次在谢老师书里见到的那张。
谢老师关好窗户出来，看到叶清欢手上的照片，不自然地笑了笑。
“她真美，谢老师，她是？”叶清欢的嘴里像咀嚼着一个青果，一种涩涩的感觉一直沁到心里，她感觉喉咙有些干。
“清欢，有时间听我讲个故事吗？”谢老师重新在炉子旁坐下，他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炉内的木炭，火烧得更旺了，一种旧日时光的味道在整个小屋内弥漫开来。
“有个少年，他自幼家贫，一心希望长大后能步入上流社会，让父母过上好的生活。为了这个目标，少年非常努力地读书，终于18岁那年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更加幸运的是，在大学里，少年认识了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她叫风绫。”
“难道故事中的少年就是谢老师，而风绫就是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姑娘？”叶清欢心中暗想。
“风绫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谢老师嘴角浮起一丝甜蜜的微笑，像是仍然沉浸在昔日的美好之中，“她不仅长得美，而且性格爽朗，多才多艺，尤其擅长拉大提琴……”
“难怪谢老师这么喜欢拉大提琴。”叶清欢心想，那种涩涩的感觉不禁又涌了上来。
“那段日子是少年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记忆。”谢老师没有察觉到清欢的内心变化，他惆怅地望着窗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们一起听讲座，一起去图书馆，一起手牵手在校园里漫步……每到黄昏时，风绫都会坐在校园的草地上拉大提琴，一支支美妙的曲子从琴弦上飞出来，那一刻少年的心都要醉了！”
“那么，后来呢？他们在一起了吗？”叶清欢忍不住插话问道。
“后来？”谢老师轻轻地摇了摇头，淡淡地苦笑了一声，“很多事情是没有后来的。那一年，他们要毕业了。风绫想去云南的一所学校支教，而这个少年却想留在大城市里，他希望拥有优越的物质生活，成为老家人口中所说的人上人。恰恰在这时，系主任的女儿看上了他，少年知道如果他放弃风绫而选择系主任的女儿，他将拥有青云直上的前程。”谢老师停了停，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雾，又像那深沉的湖水，波光粼粼。“对于出身底层的少年来说，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少年放弃了风绫？”叶清欢不可置信地望着谢老师，在她的心目中谢老师从内到外都是无比完美的，她不愿意相信谢老师在年少时会为了前程而背弃自己的恋人。
“恩。可笑吧？”谢老师自嘲地笑了笑，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缓缓地说道：“这个故事就是这么老套。在当时的少年看来，前程比什么都重要，于是他违心地选择了系主任的女儿。很快，少年和系主任的女儿获得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并且系主任还承诺他回国后可以直接留校任教。眼看美好的人生触手可及，可是……呵呵”谢老师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少年一点都不快乐，一点都不，因为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风绫。”
“那天，也是这样的时节，晚来天欲雪，风绫她独自一人打点行囊远赴他乡。少年去车站送她，可是少年不敢与她相见，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穿一件深灰色的毛绒大衣，提着个大大的箱子，孤独地走在拥挤的人群里。”谢老师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低头注视着炉内寂寂燃烧的火苗，“风绫穿过检票口，一步步走远，就这样她从此在少年的世界里消失了。”
“谢老师，……”叶清欢轻轻地换了一声，却不知怎么安慰身边这个眼中闪动泪光的男人。
“清欢，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白玉无瑕的谢老师，我曾经是个人品卑劣的男人，我不值得拥有那些人间最珍贵的情感。”谢老师突然定定地望着叶清欢，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是的，谢老师，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一念之差……”叶清欢的脸迅速红了起来，她感到她那点可怜的少女心思在谢老师面前已经逃无可逃。她觉得全身都在发热，似乎有一匹赤红的小马驹在她的心房上奔跑，马蹄那么有力，蹍得她的心绞成了一团。
“那后来，谢老师，不，那个少年，他和系主任的女儿在一起了？”叶清欢赶忙转换话题道，她现在迫切希望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原一个完完整整的谢逸尘。
“想处心积虑得到的，一般都很难得到。”谢老师避过了叶清欢热切的目光，又苦涩地笑了笑，“本以为出卖爱情可以换取前程，但命运给那个少年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系主任的女儿生性热烈开放，在异国他乡，她很快爱上了一个法兰西的华侨，并与之相恋同居。最终，少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到了国内，他的家人随后在一场地质灾害中丧生，就这样，老天爷残酷地拿走了他的一切，包括生存的意义……”
“这是命运的惩罚。”谢老师再也讲不下去了，他痛苦地锤着自己的头，一下一下，重重撞击在叶清欢的心尖上。
“谢老师，不要，你不要这样对待自己……”叶清欢无力地低声劝阻，滚烫的泪水也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你还可以去找风绫啊？与她重新开始！”
“没用的。”谢老师不停地摇头，“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城市，找过很多地方，都无功而返；我问遍了以前班上的老师和同学，可谁也不知道风绫去了哪里。她永远地离开我了，有些人在身边时不觉得弥足珍贵，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谢老师无力地站起身来，倚着窗棂，对过去不堪往事的讲述仿佛抽走了他生命的全部能量，那一瞬间他好像老了十岁，眼睛里的光也隐隐约约地熄灭了。
“清欢，今晚谢谢你听我讲这个一点也不精彩的故事。有些东西在心里憋久了，就觉得难受，喝了酒更是忍不住找个人说说。”谢老师的语调恢复了平素的温和冷静。
“谢老师，你不要太悲伤了。”叶清欢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在她的印象里，谢老师从来都是阳光开朗，风趣幽默的，她从不知道原来谢老师高大俊朗的外表下藏着那么多无法言喻的伤痛。
“清欢，”谢老师转过脸来，“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很像风绫，不是容貌，是气质，尤其是你们的眼睛，都是那般的顾盼生辉，充满光彩。更加巧合的是，你在大提琴方面也非常有天赋，所以我也希望你像风绫一样，永远坚持做自己，成为一个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女孩。”
“谢老师，难怪你对我学大提琴这么上心，我会用心学的，以后我一定可以拉得像风绫姐姐一样好。”叶清欢起身走到了谢老师身旁，她用小鹿般的明亮眸子直直地看着谢老师，轻轻地说，“其他方面，我也可以做到和风绫姐姐一样的。”这个沉静腼腆的少女，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内心。
“可是，你就是你，风绫就是风绫。”然而，谢老师很快坚决地打断了清欢的话，“风绫只有一个，叶清欢也是。”
外面的风似乎更大了。叶清欢静静回到炉旁坐下。炉里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除了中间那块木炭还残存着一些红色，就只剩一些灰烬了。
“我明白了。谢老师，你早些休息吧。”短暂的沉寂后，叶清欢默默走出了木屋，她惊奇地发现窗台已经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色，那场将来不来的雪终于还是在这漆黑的夜里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