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个鼎叫什么名字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叫司母戊也好,叫后母戊也好,不过是个名字而已,鼎还是这个鼎,又不会因此有什么变化。
但此时苏进和王先永一番争论,围观群众竟然纷纷觉得挺有意思的,他们的目光转来转去,就想等到一个答案。
“就像王大师之前所说,司,是祭祀的意思。那么后呢?在商代,它是什么意思?”苏进问。
王先永果然不愧是甲骨文大家,他沉吟片刻之后,缓缓道:“‘后,继君体也。像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发号者,君后也。’这是《说文》里的说法。《书·泰誓》里说,‘元后作民父母。’这里的‘后’,是君主的意思。在上古时期,‘后’字代表男性,是权力的化身,帝王的象征,是天子的称号。”
他看了眼周围,接着补充了一个例子,“譬如后羿,指的就是一个名字叫‘羿’的君王。”
射日的后羿,这名气实在太大了,大部分人一听这个就明白了,纷纷恍然点头。
苏进点头道:“对,同时后字向外引申,还有‘伟大、了不起、受人尊敬’的意思。譬如皇天后土,皇的意思是‘明亮而有光泽’,后的意思是‘崇高而有威望’。如果将鼎内文字定义为后母戊,就是将鼎献给商王的母亲、受人尊敬的母亲戊的意思。相比较司母戊来说,更加合理贴切。”
段程在旁边听得很认真,这时敏锐地问道:“只是更合理,不一定绝对正确?”
他下意识地冒出来这样一句话,说完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找碴,立刻满面通红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问得很好。”苏进却向他鼓励地一笑,“历史文化方面的讨论,跟数理之类的理科不一样,很少有‘绝对正确’这样的说法。毕竟历史终究已经过去,我们所生活着的是现在。我们只能从一点一滴的蛛丝马迹上去探寻古代的真相,只能更接近,很难完全贴合。毕竟,我们都不是穿越者。”
周围人一起笑了起来,段程却发现苏进顿了一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
不过,这丝异样很快就过去了,他接着又转向王先永的方向,问道:“王大师,您觉得后母戊的提法,是不是更有道理?”
王先永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缓缓点头道:“是,你的说法更有道理,司母戊含义很牵强,远不如后母戊顺理成章。这鼎,的确应该改名了。”
苏进笑了起来,坦然道:“学界现在已经有所共识,不久就要正式提出更名事宜了。王大师近年来都在海外,可能还没有看到这方面的文章。”
王先永突然问道:“国内现在新增了多少文物?”
“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对文物进行抢救性挖掘,每一天都有新增文物出现,具体数据我也不太清楚。除此以外,还有海外修复师家族回归归还的,拦截走私盗卖集团截获的,数量非常巨大。”苏进道。
“这些文物都有人在研究了吗?”王先永问。
“有一些有,有一些没有。文物数量太多,很多都具有极大的文化研究价值,各大高校的专家教授已经全力投入其中,但人手还是不够。”苏进道。
他这其实还是往平淡里说了。
现在各大高校的专家教授以及顶级教授们,哪里只是“全力投入其中”,那完全就是狂喜地开始了一场盛宴!
以前,他们一直都在研究自己的领域,最愁的就是素材不够。
文科也好,理科也好,不管做什么研究,都不可能信口开河,每一句话、每一个结论都要有证可循。
理科靠的是实验,文科,尤其是历史、语言等等,靠的就是这些资料素材。
为什么京师大学一开始要捧着文修专业?原因之一就是这个。
现在文物协会彻底崩了盘,国家文物局成立,大部分文物修复师都从文物协会这个民间组织加入了官方机构,进入了工作的正轨。
没有什么比国家的力量更强大,近半年来,华夏整体的文物考古工作都上了一个台阶。
之前,有很多遗迹被破坏,古墓被盗掘,没能得到有效的保护。
如今,国家全力以赴,在实施保护的前提上,对那些濒临破坏的古墓遗迹进行抢救性发掘,进展非常巨大。
海量的文物被发掘,被修复,这些专家教授也不用再担心没素材可研究他们每天都又是幸福又是苦恼地抱怨:哎呀,旧的资料还没有琢磨完,新的资料又送过来啦!
此时,苏进只是平平淡淡说了几句,王先永的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
显然,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得到消息的。
他沉吟片刻,突然喃喃自语道:“看来我也要回去问问,还有没有我的位置了……”
他这句话旁边好几个人都听见了,其中一个人急忙问道:“王大师,您的意思是……您要回国发展了?”
王先永洒然一笑,干脆利落地回答:“没错。以前出去,是工作需要。现在回来,还是工作需要。只希望以前那些老伙计们,不要瞧不起我这个墙头草就好。”
他这番自贬说得挺幽默,之前喝斥苏进的那个华夏中年人连忙说道:“当然不会,当然不会,王大师回来,是我们的荣幸!”
王先永只是看他一眼,根本没搭他的话茬。他转向苏进,认真地说:“将来我的研究中若是出现了问题,还希望能得到苏大师指教。”
苏进微微笑道:“互相学习。”
这一次对话惊到了旁边不少人。
王先永实力且不谈,论地位和名气,绝对是最顶尖的。
跟他一起来的这些人,很多只知道他不知道苏进,就算听说过苏进的,也只觉得他是一个崛起得非常快的年轻人。
至于跟王先永平起平坐,这也太早了一点吧?
但王先永现在这态度,几乎都有点以苏进为师的感觉了,而苏进也没有特别客气,说了一句“互相学习”,把两人放到了相平的位置上。
这些人面面相觑,其中也有些人开始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起苏进来了。
与此同时,周围的其他游客听见王先永的话,人群中有些骚动。
一年前,王先永去英国剑桥大学学习华夏文化,很多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非常震惊。
去国外学习我国的文化?
这是不是说,我国研究自己历史文化的水平,还不如老外?
理智上他们知道这的确是事实,但感情上,他们真的很难接受。
现在,王先永正式表示回归,这其中包含的意义,他们难以清楚地表达,但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地感受到了。
这让他们纷纷激动了起来,如果不是顾及到周围的环境氛围,恨不得直接欢呼出声!
苏进和王先永对话的时候,威尔只是站在旁边,含笑观看,一言不发。
两人这番对话说的全是中文,中间还有不少古文。旁边并没人跟威尔翻译,他却像是听得非常专注的样子。
这时,两人的学术讨论告一段落,威尔突然拍起了巴掌,笑着说:“非常精彩的讨论!看来这座大鼎,从此以后就要改名了。”
苏进认真地说:“这只是学界的共识。很多时候,文物的名称也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官方的名称和民间的名称是两回事,要普及下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威尔笑吟吟地说:“那是的,但只要鼎在这里一天,名称都是小事,重要的是文物本身。”
“并不是小事。”王先永摇头反驳,“文物和文化始终一体,不可分割。”
威尔看上去很好脾气地赞同:“你说得对。不过名称只是一方面,苏大师能给我们讲讲它的故事吗?”
苏进看他一眼,威尔摸着下巴,很和气很期待的样子。
他点了点头,说:“当然。后母戊方鼎,铸造于商代……”
他开始缓缓讲述起来。
他对后母戊方鼎非常熟悉,讲得非常详细,条理分明。而无论何时,他的话里总是包含着对文物的深厚感情,这种感情非常能打动人,让人不自觉就能听得入神。
旁边的游客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都听得非常认真,段程也是一样。
中途,他偶然换了一下姿势,偏了一下头,突然发现威尔正盯着后母戊方鼎,摸着下巴,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段程是做电影的,对人的细微表情非常敏感。
这时他心里一动,心想:这人的表情……怎么感觉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