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督?
怎么监督?
苏进一句话问愣了在场所有人。
就连周景洋,之前苏进回答正古十族问题的时候,他一直抱着手臂靠在一边,用复杂莫测的眼神看着他,此时也是一怔,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苏进目光清亮而坚定,仿佛这句话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他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
他说:“就如大家所见,我们的方案已经摆出来了,从上到下,从总纲到细节,基本上已经考虑周全。但是,就像祝兰师所说的那样,方案始终只是方案,与实际实施还隔着一条鸿沟。实践过程中,势必会遇到很多问题,可能会是技术方面的,也可能跟人情世故有关。”
他吐了口气,自从到达龙门石窟之后,所见所闻的一切浮现在他眼前。
“之前祝兰师提到龙门石窟,现在我就想给大家讲讲龙门石窟。”
龙门石窟管委会,在苏进看来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范例。
它是自发成立的,成立的初衷是所有当地人对石窟的热情与爱,他们想要保护它,想要延续它的存在。
事实上,他们也做了很多工作。限制人流、进行管理、想方设法找人来进行修复。
但是,时间一长,一切都不复初始之时。
管委会内部出现了混乱,出现了李文夫这样的蛀虫,甚至于正传一开始也是有动摇的。
据苏进所知,李文夫的事情爆发之后,龙门石窟管委会进行了严格的自查,又拔出了一批毒脓。
有一次,龚来顺在他面前,足足沉默了半个小时,最后才叹了口气,跟他历数起了那些人加入管委会的原因,最早时所做的工作……
这样一个由热情而生的组织,时间久了都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问题,全国文物发掘、保护以及博物馆的建设,牵涉到的人何其之多,牵扯到的利益何其之大,怎么能保证其中的纯粹?
当然,这种事情只靠人的热情和责任感是不可能的,必然用制度来进行严格的管理。
但制度也是人定的,也是人来维持的,怎么可能一直保持上下一体,始终如一?
苏进讲完龙门石窟管委会的事情,正古十族人人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推人及己,他们从龙门石窟管委会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别说那个管委会了,就是他们正古十族,前往海外之后不也出了很多乱子,搞得几乎要分崩离析了?
在无比巨大的利益面前,任何感情、信任、理想,都会变得薄弱起来……
“我们加入监督,就会没有这种事情发生?”过了好一会儿,祝使由问道。
祝使由是正古十族的首席长老,也是十族的代言人,他问话的份量,又是祝犀月这种小辈不能比的了。
“我不能保证。”苏进坦然说,“但是,制度已经建立起来了”
他指指身边的笔记本电脑,“要看的就是执行。关注此事、进行监督的人越多、声音越杂,力度就越大。所以,我衷心希望并且代表国家文物局邀请各位的加入,一起来监督整个华夏的文物保护事业。”
说着,他非常随意地看了一眼墙边堆积的文物箱,道,“这些文物的确数量众多,价值连城。但是比起整个华夏的文物来说,又只是九牛一毛了。我不需要各位把这些文物捐献出来,我想把全华夏的文物,交到各位手上!”
苏进说完这些话,向正古十族的人微微行了一礼,就不再开口,而是走到另一边的桌子旁边,随便选了几样食物吃了起来。
说了这么久,他的肚子也有点饿了。
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看着他吃吃喝喝,他却一点不自在的感觉也没有。
正古十族沉默了一会儿,移开目光,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重新聚集到笔记本电脑旁边,打开刚才的文件和视频细看。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显然苏进刚才那一番话,说进了他们的心里。
苏进往那边瞥了一眼,微微一笑,转过了身。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狡猾。”一个声音在他旁边不远处响起。
苏进转头,看见周景洋也端了个盘子,选了两块小蛋糕递过来,“尝尝看,这个味道不错。”
苏进没有接,只是看了一眼:“我不是很喜欢吃甜食。”
“哦。”周景洋扬了扬眉,对他的拒绝也不生气,自顾自地拿了个叉子吃起来。
白色的奶油沾到了他的嘴上,软化了他的气质,让他看上去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好接近了。
他自己浑然不觉,吃完一块之后说,“其实我以前也不是很喜欢吃的。不过刚刚到国外的时候,有段时间比较乱,每天少吃了几口。后来稍微攒了点钱,第一时间去买了块蛋糕吃。那甜啊……真是甜进心里去了。”
苏进听谈修之说过,周景洋是为什么去国外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觉得你家里人会让你落到那种地步。”
“我家里人当然不会。”周景洋很干脆地承认,指了指自己,“但是我这个人个性比较怪,那时候有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基本上跟家里断绝了联系。”
苏进知道这个人为人可能不怎么样,但也不至于在这种地方说谎。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那段时间应该是真的很不好过,以至于现在都留下了嗜糖的毛病。
不过……
他笑了一笑,说:“做了那种混帐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是应该的。”
周景洋被他一句话堵住,瞪了他半天,突然笑了起来:“我本来还在奇怪,老子这种混帐,怎么会生出你这种绵羊来。看来你不是只绵羊,应该是只狐狸……不,是个猎手!”
苏进不动声色,并不对两人的关系发表意见。
周景洋点了点另一边讨论得越发热火朝天的正古十族,把话题拉回了最初:“你真是太狡猾了,人家只是提议把东西给你,已经挺慷慨的了。结果你的心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大。”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不仅要东西,还要人。什么把整个华夏的文物交给他们,你分明就是想把这所有的人全部收为己用!”
苏进不置可否,等他说完了才反问,“有什么区别吗?”
有什么区别?
一个公有,一个私有,一个为己工作,一个为人工作,差别可大了去了。
周景洋正要反驳,他突然发现苏进说得非常认真,并不是在跟他打嘴巴官司。
他真是这么想的?
他真觉得这其中没有什么差别?
周景洋注视着苏进,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明悟。
对于一个真正的文物修复师来说,文物只要存在在那里,只要能够在自己的手中一直延续下去,那就可以了。
至于它究竟归谁所有,究竟是国家的还是自己的,又有什么关系?
相比起文物本身和它代表的历史,人的一生何曾短暂?
修复师修复一件文物,就是把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寄托在了上面,以它为依托继续存续。
至于文物本身的归属,又有什么关系?
文物本身,它的安全与它的存在,才是第一位的!
苏进自己是这么想的,他也相信其他修复师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提出了这样的提议。
那么,正古十族能够认同吗?
能够认同这毫无私心,过于纯粹的修复师的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