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千喜全神贯注地听苏进给牛大壮讲课。
他发现,苏进真的特别擅长讲课。
三天前,他讲举折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相当艰深专业的问题,他却讲得深入浅出。只要入了一点门,就能完全听懂。
最关键的是,他在讲课过程中体现出来的那种历史的延续感与层次感,玉千喜以前也有所感悟,但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现在在苏进的讲述里,他感受得格外清晰,仿佛拂去了明镜上的尘埃一样,有些东西渐渐浮现了出来,让他进入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界里。
苏进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是很小,并没有刻意回避旁边几个人。
这几个人的表情完全不同,有像玉千喜那样沉浸其中若有所悟的,有石青乔这样礼貌性倾听的,也有金悲那种不屑同时又不耐烦的。
但不管这些人做何想法,没一个人打断他,整个前庭里,雨声混合成苏进的讲述声,与这座江南秀丽的宅邸融为了一体。
苏进讲完花丝镶嵌的历史传承,开始明清两代这门手艺的发展以及到达巅峰的原因。
花丝镶嵌,所用材料里,金、银、铜丝都有,但以黄金为主。
黄金价值高昂,只有皇室贵族才能用得起它们当装饰品。
因此,花丝镶嵌这门手艺材料昂贵,做工精致,既保留了金饰的灿然光华,又让它变得轻盈如羽,毫无金属特有的沉重感。
这样的工艺,只有在社会经济最发达的时候才有可能上升一个台阶,这也是明清时期顶级作品频出,这项工艺极大兴盛的原因。
传统修复家族,无论华夏本土的还是正古十族,都是不会从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的。
他们通常就事论事,沉浸在工艺中,沉浸在单件的作品中,很少上升到这样的层面统揽全局。
但是这样的层面不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一个体现到社会生活、历史传承等方方面面的最基础的道理。
了解了这样的道理,就会拥有新的历史眼光,把前前后后的很多事情串连起来,找出其中脉络。
不过此时苏进的讲述里,并没有什么大道理,这些内容也只是蕴藏其中,能不能听出来,就靠自己的悟性了。
玉千喜身为梅级修复师,从事这一行几十年,个人见识和能力与石梅铁平齐,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说都可以称得上超卓非凡。
苏进话里的这些内容,他当然是能听出来的。
他的眼睛不断闪着微光,那是一个顶级文物修复师对更深层次的无比渴求。
苏进正要开始给牛大壮讲花丝镶嵌的具体工艺流程,附近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转头一看,看见袁远和吴秀林已经出来了,正快步向着这边走来。
苏进结束了授课,对牛大壮说:“剩下的,回头再跟你细说。”
牛大壮用力点头,他老老实实地说:“苏师父你今天教的,都够我学好久了。”
苏进笑了,说:“这只是个大概,要深入研究的话,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牛大壮连连点头,他是老实驽钝,但不代表不识好歹。
苏进认真教他就是对他好,他还是能感受得到的。他小声说:“苏师父,你要小心,金师父不是一个人做完那件东西的。”
“哦?”苏进问。
“他找了另外两个师父帮忙,还有师兄师弟们全部都上了……”牛大壮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但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
三天时间,对于一件花丝镶嵌成品来说其实时间非常紧,但之前的赌约里,其实要求的是定约方亲手完成。
“总之,是这三天做完的就行了。”苏进只是笑笑,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苏进不再继续,玉千喜也露出了少许失望的表情。
不过这表情只是一闪而逝,他看着袁吴二人走到自己面前,开口问道:“结果出来了?”
“出来了。”袁远手上拿着一张纸,说道,“展大师已经把对两件作品各自的出价金额写在了这张纸上。”
他接着又往后一指,道,“两件作品都放在那边,上面各有编号,编号与这张纸上显示的编号一致。”
他的话详细而呆板,却带着一种特有的可信感。
他说:“我们先来看一下两件作品各自的出价,再去与实物进行比对。”
袁远一边说,一边抬起眼睛,往四周扫视了一眼。
他的目光在苏进与金悲身上各停顿了一下,石青乔在一边看着,试图分析出他眼神中的含义,但对方隐藏得实在太好,一点也看不出来。
袁远抖开那张纸,一板一眼地念着:“作品一,收藏等级为七级,初估定价为一千二百万人民币。”
在这个世界,收藏品的等级跟文物的评判方法差不多,一级最低,九级最高,六级以上全部都可以评定为“宝物”。
通常一场拍卖会上,有三件六级收藏品参与拍卖,就能拿得出手了;有一件七级收藏品,会吸引大量收藏家远道而来;有三件七级收藏品,就有可能登上年度十大拍卖会。
顺带一提,去年的年度十大拍卖会,九鼎拍卖行独占了三席,位列第二、第四和第七。
没能登上第一的原因之一,还是因为他们是个新兴拍卖会,底蕴不如英国富苏拍卖行那么深厚。
但是,以九鼎发展的速度,三天内有极大的可能可以超过富苏拍卖行,至少也能与它平齐。
在拍卖行竞争如此激烈的时候,七级拍卖品仍然能在其中占领一席之地还是一席要地,可见它的地位。
现在,两件作品里竟然有一件被评为了七级,这已经是极高的赞誉了。
只是,它是苏进的,还是金悲的?
这两人正好一左一右,分列石青乔两边。石青乔左右看看,金悲脸上强抑喜意,苏进则不动声色。
难道这件七级收藏品,真的是金悲做出来的?
袁远眼睛也没有抬一下,继续往下念。
“作品二,收藏等级为九级,初步估价为六千万人民币,实际成交价可能在八千万人民币上下浮动。”
一言即出,在场所有人全部都震惊,就连金悲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脸一下子变得刷白!
“这不可能!”金悲叫出声来,他嚷嚷道,“三天时间,怎么可能做出九级的作品?”
袁远淡淡瞥他一眼:“金大师请稍安勿躁,两件作品分属于哪位,现在还没有公布。”
金悲不说话了,他再次烦躁地啃起了手指。
话是这样说,但是修复师通常也兼任鉴定师,做出来的成品大概在什么评级,能卖多少钱,他们心里怎么可能没点数?
两者的等级如果太接近可能还难说,但现在评级定价一出来,金悲的脑袋上就像被泼了一头冰水一样,冷得快要冻僵了。
七级,也是他对自己那件作品的评定,最多也就七级了,绝对不可能到九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自己那件作品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心里很清楚,连他在内,一共三名兰级修复师主创,另外还有竹级以及菊级修复师帮忙,还有十几个学徒工打下手……足足二十多人的阵容,才能在三天内做出这样一件成品。
苏进他独自一人来到苏城,据他所知这几天石青乔心系他伯父石梅铁,一直留在忠王府没怎么出过门。
苏进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三天内,做出一件收藏等级为九级的顶级珍品!
不对,这不可能,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袁远公布完结果,环视四周,接着道:“现在,我们就去看看对应的作品分别是什么。”
这时雨已经彻底停了,空气中浮动着清香微涩的气息,浓重的湿气带着凉意裹在人们四周,清爽惬意。
一行人走到旁边廊下,这里摆放着一张黄梨木几,两个棕褐色木盒端端正正摆放在上面,被小铜锁锁住。
袁远走到几边,掏出两把小钥匙,先打开了左边那个木盒。
木盒里衬着锦缎,明显分成两层,上面一层很浅,里面平放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一个“壹”字,正是一号作品。
袁远拿起牌子,向两边示意,然后一伸手,打开了木盒的夹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