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能摸的!”龚副会没想到这姑娘之前还挺听话,怎么突然又上手摸了,连忙出声阻止。
但这一回林望却再没听从他的劝告。她伸手摸上石刻,用极为轻柔的动作细细抚摸了一下,失声道:“不对,这石刻不对!”
她又重复了一遍,龚副会这才注意到她说的话,立刻就皱起了眉:“怎么就不对了?龙门二十品在这里一千年多了……”
“是不对!”苏进突然也出了声,从旁边开口。
林望一愣,似乎没想到这样一个帮忙抗东西的石灰工人会出来帮她说话,转过头去看苏进。
这一看她就意外了。
苏进穿着石灰工特有的蓝色工装,上面沾满了灰白色的污迹,看上去是洗都洗不掉的那种。同时,他的脸上以及脖子上全部都是黄黄黑黑的,非常粗糙,那是久经曝晒,无数次脱皮之后的颜色。
林望之前以为他大概三十多岁,觉得他这么大年轻了还在做这种苦力,心里有些可怜他。但看他的眼睛觉得仿佛并不太愁苦,于是又安心了一些。
但现在她再看的时候,却觉得眼前这个石灰工人跟之前完全不同了。
他的目光明亮,盯着石刻的眼神极为专注,好像看进它的最深处了一样。他的背无形中挺了起来,语言干脆果断,带着专业人士特有的那种自信。
他盯着这幅造像记看了几秒钟,再次抬起头来道:“的确不对,这幅造像是假的!”
“假的?”龚副会眉头皱得更紧了,道,“你知道个什么,这东西我从小看到大的,看了几十年了,怎么可能是……”
他话没说完,苏进就已经上前,他抓住石刻的一角,微微用力。
“不行,你小心点,它风化得厉害,弄坏了就……”龚副会的话还是没有说话,就在他的眼前,苏进抓住石刻的一部分,干脆利落地把它揭了下来!
“你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做?”龚副会心疼得快要死掉了,颤抖着声音大叫,对着苏进冲过去,一脸要跟他拼命的表情。
结果他刚刚一动,就被周离拦住了。周景洋此时也动了动,看见周离的举动,撇撇嘴回到了原地。
“先听他说!”周离沉声道。
苏进把揭下来的石刻翻过来看了一眼,表情变得极为凝重。他接着把它递到龚副会面前,道:“你看看。这是被粘上去的。”
“被粘上去的?龚副会愣住了。他迟疑着接着石刻,只看了一眼,眼睛顿时瞪大。
的确,石刻的背面有着非常明显的胶粘的痕迹,而按理说,龙门石窟所有的石刻都应该是沿着石壁,直接雕刻而成的!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龚副会的手颤抖了起来,他有了一个极为不妙的猜想,但又有些不敢承认。
“的确是粘上去的。”周离从龚副会手上接过石板看了一眼。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时间还不太长。”
说着他抬起头来,与苏进对视。然后,两人同时叫了出来:“用存直播!”
一瞬间,苏进脑中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了一个念头,很多东西像是遗落的珍珠一样被串到了一起。
他毫不犹豫转身直奔,周离的速度比他更快,一个箭头就窜到了他前面。苏进身后,李延宇和另一个特种兵也一起跟了上去,四个人抛下身后这一群人,向着古阳洞外面狂奔而去。
龚副会完全傻掉了,其他这些年轻人也是一样。
对于他们来说,这四个人就是临时请过来帮忙搬运东西的石灰工而已,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变了个样子,就这样跑走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段程结结巴巴地问道。
“他们四个人是伪装成这样,过来追查什么事情的。”林望深吸一口气,众人间第一个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她继续道,“这幅石刻既然是假冒的,那真的应该在哪里?”
“被偷走了!”龚副会失声道。
“对,假石刻被粘上去的时间不长,那真石刻被偷走的时间也应该不太长。龙门石窟处于封锁状态,这么一点时间里,唯一能做到这件事情的,只有刚才离开的用存直播的人了。”林望总结。就凭一些蛛丝马迹,她竟然猜中了全部的前因后果。
“用,用存直播……”段程失声道,“不可能吧,他们偷走了石刻,还假模假样地在那里跟我们聊了半天,还帮我拍了镜头?这也太冷静了吧!”
“有意思,这样的敌人,才有意思。”周景洋看着外面,突然出声说。他走到段程身边,问道,“刚才那些镜头应该还在你硬盘里吧,调出来给我看看。”
“啊?”周景洋的话以及他的举动再次让段程怔住了。
林望转过来深深注视着周景洋,问道:“您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苏进正在龙门石窟的山道上狂奔。
无数念头掠过他的脑海,不仅是林望刚才说到的那些,还有更多。
龙门二十品,他曾经观摩过无数次,对它应该是非常熟悉了。然而刚才他盯着那幅造像记看了半天,竟然都没认出来它是假的。
他只靠本能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不对,还是林望出声才让他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他对自己的眼力向来都是很有自信的,绝大多数膺品他都能一眼识别出来。但是今天,他却几乎在阴沟里翻了船。
这唯一的原因就是,那石刻仿得实在太像,几乎就跟原作一模一样了!
这样的作品让他想起了曾经经历过的一件事,也想起了一个人。
何朝宗观音像,苏陌,还有那种洋桔梗假花……
苏进知道的人里,制伪水平能够高到这一步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苏陌!
想到苏陌,他也突然想起了“用存直播”这个名字的来历。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曹操短歌行中的一句。这句话里嵌着苏陌的名字,也嵌着“用存”这两个字。
枉用相存的枉是错误,存是正确。枉用相存,就是说错误与正确并存。这直播室用了“用存”两个字,表示的是“只有正确存在”,这几乎称得上是狂妄了。
如果苏进没有猜错,这个直播间绝对跟苏陌有关系,很可能就是他搞的。借着直播的名义到各种名胜古迹游走,这对他来说倒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苏进想起了之前漆萍曾经跟他说过的事情。这些名胜古迹里,有多少真品已经被苏陌替换?这还真的难说得很。
而且,苏陌这次伪造出来的石刻甚至连苏进也不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证明他的实力又提升了……
苏进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能够感觉得到那种厚重凝滞的神韵。
得其形,也得了其神,苏陌这个人实在太不简单了!
苏进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之前见到的薛千的模样。
她一头长发,相貌颇美,胸大腰细,性别特征非常明显。她的言谈举止间娇俏活泼,带着一种自然的娇嗲,丝毫也不男性化。
苏进确定自己以前从来没见过这张脸,但在看着她的时候,却的确感觉到了一点异样的熟悉感。
而且,薛千,苏陌。
阡陌。
难道说,薛千就是……
与此同时,在古阳洞里,周景洋三言两语把事情的经过跟龚副会等人讲了一遍。
龚副会瞪大了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先是走到石壁旁边,抬头去看那幅造像记苏进只揭下了一部分,它的大部分还粘在上面,跟石壁仿佛浑然为一体,完全不分彼此。
龚副会小心摸索着,片刻后又揭下来了一块。他摸了摸石板的背面,胶质还有点微粘,的确是不久前才粘上去的。
龚副会盯着石板的正面,手指在上面轻轻摸索,眼神有些发直。
“这,这真的是假的吗?”良久之后,龚副会突然开口,颤抖着声音道。
“都是粘上去的了,怎么可能是真货。”周景洋说。
“可,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啊!”龚副会似哭似笑,表情非常复杂,“我从十几岁开始就到这里来,从小到大看这幅石刻看过无数次了。我观摩它的笔法,欣赏它的神韵,我以为真货假货,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但是,我真的看不出来啊!”
“这石质,这刀法,这笔法,全部都一模一样,跟我几十年来看见的一模一样!”
“你说,这造像记真的是假的吗?”
周景洋不说话了。他走到龚副会身边,抬头去看残余的石壁,片刻后溢出一声叹息:“如果不是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的确看不出是真是假。这绝对是个制赝高手,堪称大家!”
他虽然这样说了,龚副会仍然盯着石板,久久不能回神。
不久,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句问话,不带任何恶意,仿佛只是好奇一般地问道:
“如果假的真的能做得跟真的一样,那一件东西是真是假,还有什么差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