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八段再也无话可说,他默然退了下去,脸上仿佛有些深思与明悟。
而他这个举动也充分说明,他认可了张万生的打分。如果后面其他长老不能从此次夺段评分中抢得胜机的话,这几位长老就要彻底被打落凡尘,夺去原有的段位了。而失去了段位的他们,理所当然不可能再担任长老这一职务。五名长老同时落马,文物协会,乃至整个当今文物修复界,就要至此翻天了。
然而,三个八段已经全部质疑失败,剩下两个七段,真的能推翻张万生的评分吗?
更何况,除了张万生以外,其余几个九段给他们俩的评分也并不算高。
张万生的目光移到何七段脸上,问道:“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事已至此,何七段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他向张万生拱了拱手,道:“不才实力不济,不过今天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五位九段共济一堂,张前辈更是难得现身,实在是惊龙会上难得一见的盛景,令人荣幸之至!”
这话他朗声而出,声音洪亮,顿时让不少人醒悟过来,纷纷点头。
是啊,一次惊龙会能请出两到三名九段已经算是胜利,当今天下九名九段,从未在正式场合全部聚齐,所以一直有着“王不见王”的说法。这次惊龙会能同时见到五位,已经非常罕见了。
何七段笑吟吟地说:“每次质疑,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能获得张前辈只言片语的指点,指出自身存在的问题,又何惜屈屈段位?所以,我还是想向张前辈提出质疑,请张前辈指教。”
这段话他说得谦和至极,听得人如沐春风,忍不住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也把双方之间的火药味冲淡了不少。
就连张万生,也在唇畔露出了一点笑意,点头打量了他一下,说:“官腔打得挺好的。”然后他脸色一变,又道,“前面做这么多铺垫,后面的话必定不太好听!来吧,你要说什么尽管说,我就在这里接着了!”
何七段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再次露出笑容,再次拱手道:“那我就说了。我对张前辈给我自己的评分没什么可疑问的。在下实力有限,张前辈眼光锐利,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张万生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何七段道:“我这声质疑,乃是针对苏进老师而来!”
果然,下面很多人都在心里这样说。
张万生打量他,道:“继续。”
何七段道:“张前辈给苏老师这次修复打了五十分满分,是觉得苏老师这次修复十分完美,毫无瑕疵。但是……”他的目光转到其他四位九段身上,道,“另四位九段墨工打了四十分至四十九分,显然并不如是认为,我很好奇,想知道其中原因。”
好奸诈,好狡猾!
何七段这话一出,下面的修复师们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前面三个八段提出的质疑全是关于自身修复的,结果被张万生一个接一个骂得体无完肤,只能灰溜溜地退下去。他们两个七段的修复明显弱八段们一截,五个九段打下的分数都不算高,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这样质疑,只会自找羞辱。所以他提出的质疑不可能关于自己,只可能指向苏进。
但最狡猾的是,这样的质疑他不是直接说出来,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九段们之间进行了挑拨!
到达九段这种地位,谁不是修复师之巅,谁不对自己的修复手艺以及眼光拥有足够的自信?张万生就算是天工印的执掌者,他真的能让其他九段全部都心服口服吗?
凭什么只有他说的才是对的,凭什么只有他打出来的分数才是权威?
他没有直接质疑张万生,而是借用了其他九段的分数来质疑。这样一来,如果张万生继续正确,就会让其他九段颜面无光,到时候反弹起来,四个对一个,张万生真的能压得住吗?
张万生再次打量了他一眼,突然又笑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何七段谦和微笑:“张前辈谬赞,在下不敢当。”
张万生才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不是今天站在这里,我可不敢相信你是一个修复师。只听你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哪里的小官僚呢,还是不入流的那种!”
张万生这话形同一耳光抽在了何七段脸上,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僵。
这时,许九段突然笑了一笑,对张万生说:“夺段规矩,小何既然提出质疑了,那我们就回答一下吧。我先解释一下我的分数。”
他伸出一根手指,道,“我打了四十九分,比满分只差一分。这不是说我对小苏的修复有什么不满。”他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月盈则亏,天道本就缺一,于是也留了一分的余地。相比起张前辈,我还是太保守了,有所不如啊!”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就是在说,他并没有从苏进的修复中看出什么问题,只是出于保守的态度扣了一分而已。而就他本心来说,他也觉得苏进这次修复完美无缺,堪为满分!
许八段听见父亲这句话,脸色突然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其他三个九段则对视一眼。他们给苏进的分数是从四十到四十二分,这分数虽然不低,但离满分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显然,他们是觉得苏进的修复有问题的。
那么,问题会是在那里呢?
岳九段正下脸色,张开嘴,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现在圜丘坛上正在夺段评分,坛下修复师们全部屏息凝神等着九段们精彩的辩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怎么敢这么嘈杂?
岳九段眉头微微一皱,抬头看向远方,突然“咦”了一声。
此时也有不少人一起转头,只见圜丘坛对面,一行人正匆匆忙忙地穿过昭亨门,向着这边走过来。
这群人大约十几个,从头发花白到银发苍苍,年纪已经全部不轻。而他们的脚步却都很快,像年轻人一样充满勃勃生气,极为急切。
而即使这样急切,他们的神态与动作里仍然充满着浓浓的书卷气,一见就可以想出他们的身份只有长年沉浸在书海中的学者,才会拥有这样的气质。
很明显,他们都不是修复师,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们又怎么能进来这里?
众人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释,从圜丘坛广场的另一边开来了一辆转播车,车上走下来一个弥勒佛一样的胖子,快步向着这些学者迎了上去。
这胖子也不是文物修复师,但在当今文物修复界,他却拥有着不逊于协会长老的地位与重要性。
杜维,文安组大组长,本次惊龙会的协办者。很明显,这些人就是他发话放进来的。
杜维跟那些老者会合,两边迅速交谈了几句。然后杜维伸出手,指向了圜丘坛。
修复师们的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上方,九段们和长老们的脸上也满是疑惑,苏进却露出了明悟的表情,唇畔噙上了一抹微笑。
接着,杜维领着那群人走向圜丘坛,人群自然而然地给他们分出了一条道路。
老者们急切地跟着杜维走上圜丘,来到苏进的面前。
当先一名老者约摸七十多岁,头发已经全白,他紧盯苏进,开口先是一句问话:“道隐无名?”
他年纪虽大,中气却非常足,这四个字说得清晰而响亮,下面的修复师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他们听不懂,却总是有人能听懂的。苏进镇定自若地点头,道:“对,道隐无名。”
他熟练地指向其中一个托盘,道:“那张帛书在那里,各位可以亲眼一睹。”
他这话一出,老者们顿时呼啦一声,全部都冲了过去。他们紧紧围着那个托盘,一边看,一边伸手指指点点。这些人里好几个的脸上都露出了激动的表情,有的点头,有的皱眉苦思,有的甚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顾自地争论了起来。
下面的修复师全部都面面相觑,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是谁,究竟是在干什么。
何七段眉头一皱,上前道:“杜大组长,请问这几位是……”
杜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看了他一眼,道:“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是华夏科学院、京师大学、华夏大学历史系、哲学系、文学系等学科的专家教授,他们在电视上及网络上看见了苏进老师的修复成果,特地为此而来的!”
他指向那位七十多岁的老者,道:“这位姓司,华夏科学院院士,是王先永大师的亲传恩师!”
王先永是华夏有名的国学大师,在普通民众中极有名气,声望极高。先前他赴剑桥大学华夏学系求学,曾经引起轩然大波,还引发了一连串关于华夏传统文化是不是要完蛋的讨论。
这位司院士,竟然是王先永的老师,今天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这里!
他明显是冲着苏进修复的帛书而来的,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何七段心里突然升起了浓浓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