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公平起见,盒子上只有考号,并没有考生的名字。
对应名字的那份名单,已经被总考官封存起来,全部验卷统分完毕之后才会解开。
定段考试是文物协会的大事,协会办理得非常认真。
盒子被分为十二类,每类里面放置的物品都不一样。这就杜绝了相互之间偷窥作弊的可能。
类别的标记会显示在盒子的LOGO下方,考官一眼就能看出来。
黄脸修复师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盒子,念道:“卯类。”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答案单,拿出盒子里的信笺,一样样念了出声。
“乓锤、钢錾、研钵……”
他满意地点头,“不错,都填对了,字也写对了。”他又往回看了一遍,发现的确没问题,笔点朱砂,一个“三十三”的字样写上了信笺的左上角,被另一个工作人员立刻捧走了。
他是觉得年轻修复师应该平心静气多磨练一阵子,但也不会刻意去打压别人。再说了,大部分报定段考试的,都是后面有背景的,这样封名考试,随便乱来,没准儿还会误伤到自家人呢。
考官们安静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批点下去。
这项考试是三项里最简单的一个,全对的人还是很多的。不过考官们也很严格,笔迹不清的无分,错漏笔划的无分,同音异形的无分,当然彻底弄错的,那更是不可能有分了。
“咦!”突然间,考官里发出一声惊呼,旁边几个修复师一直转头,“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这手馆阁体,写得当真不错啊。”
书画是文物里的一大门类,书画修复当然也是。在这里的低段修复师们,倒有三分之一的学过或者专精书画修复。而从事这一行,免不了对书法要有一些研究。
于是,听见这声赞叹之后,不少考官都站了起来,走到这人身边,凑过去看。
这一看,他们也惊讶了。
“这馆阁体相当有火候啊。”
馆阁体相当于古代的印刷体,一笔一画如同印刷而成,非常工整。在古代,它就是考场通用字体,以“乌黑、方正、光沼、等大”为特点。
明代的时候它叫“台阁体”,清代才改成“馆阁体”。
它是楷书的一种,由“欧体”、“赵体”演变而来,要求规范、美观、整洁、大方,并不强调个性。所以大部分时候,它在易于阅读的同时,也免不了千篇一律的毛病。
但即使是在这样一种字体里,也不是没有大家之作。
明永乐时,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就写得一手好馆阁体。他的风格秀润华美、正雅圆融,于端正中隐含自己独有的个性,算得上是一时大家。他深受明成祖朱棣赏识,片纸千金,馆阁体自此开始被模仿学习,成为流行。
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张信笺,上面的一排排小字端正清晰,充分保留了馆阁体原有的特点。同时,它又秀逸洒脱,圆融自如。
看字观人,这笔字绝不会让人觉得书写者死板无趣,只会感受到这人强大的控制力。他的内心丰盈而强大,却把所有的一切控制在限度之内,绝不超出。
“火候的确不错……”修复师考官们安静下来,围观了一阵之后,不得不承认。
黄脸修复师皱眉:“这真的是新人写的?”
旁边一直跟他搭腔的那个三段呵呵笑了两声:“这也难说得很。新人,怎么样才叫新人?年纪轻的?一直没有考过的?”
黄脸修复师展颜笑了起来:“说得也是。”
他们身边,其他修复师面面相觑。
能写出这种字的人,会一直考不过?这也太自欺欺人了吧?
不过,如果是真正的年轻人,这手字又显得太老道了吧?
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修复师们回到座位上,继续批改。
一千五百多份考卷,虽然很简单,批改起来也是有点累人的,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很快,第二项考试的卷子又被送上来了。
这一次考的是“辨物”,也就是辨识各种修复材料,写出它们的名称。
这项考试比前一项难度更大。
工具这东西,差别一般都比较大。就算是尖錾、铲錾、鱼眼錾这种比较近似的工具,也在形状上有着明显的差别。
但材料就不一样了。它们虽然也有固体、液体之分,固体里又有块状、颗料状、粉末状等不同的性态,但是相比较工具来说,就难分得多了。
同样是液体,可能颜色稍微变一下,就是两种不同的材料。就算颜色相同,也可能是气味有隐约的相异……总而言之,要准确地判断出来,是很困难的事情。
通常来说,大部分参加定段考试的学生,都有可能在第一项考试里拿到满分,然后在第二项里纷纷折戟沉沙。
而想要通过定段考试,九十九分的分数里必须要得到九十分,也就是说,每个项目最多只能错三项。
一共三十三种材料,全部装在一模一样的瓷瓶里,瓶子上没有标签,只能靠观察力来辨识。
考官们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站起来,走到殿门口,去看考场上的情况。
相比起第一场时的安静有序,第二场明显混乱了一些。
虽然同样是用观察辨识物品,把名称写到纸上交上来。但考生们的心情明显不如上一场那样平静。他们的焦虑好像化成了实质,一直传到了祈年殿这边来了一样。不少学生都在抓耳挠腮,愁眉苦脸。
这个修复师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回到殿中。
他坐下来说:“这一场,看来要刷掉不少人啊。”
另一个修复师呵呵笑了两声,道:“那当然,这一场统分完毕之后,已经扣除九分以上的考生全部都要被撵出考场,只剩拿到五十七分以上的参加最后的第三项比赛。”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环视四周,笑着说,“索性现在闲来无事,不如我们赌赌看,今天这一千五百人,经过两项考试之后,能留下多少人?”
修复师们对视一眼,笑着说:“有趣,那就来赌赌看。”
是人就有赌性,更何况这些低段修复师。
没一会儿,他们就兴致勃勃地开起了赌局,黄脸三段修复师环视四周,拉了一个年轻人,笑呵呵地说:“小庄,正好你姓庄,看来今天这个庄家,非你莫属了!”
旁边的修复师对视一眼,脸上掠过一些鄙夷的神情。
什么因为姓庄就应该当庄家,不过是因为这样的赌局里,庄家一般是赢面最小的那个,通常只有出的,没有进的。
不过这姓庄的年轻人不过是一个初段,也没什么特别的背景,也没人会站出来帮他说话。
姓庄的年轻人有些紧张地被拉过来,问道:“我,我来当庄?”
黄脸三段把他压坐在中间的椅子上,笑着说:“小庄当庄,天作之合!来来来,就你了!很简单,你只要主持一下就行了。”
赌局规则很简单,就是压通过的人数。
今天参加考试的一共一千五百人,每五十人为一个区间,修复师们压最后一共能通过多少人。
050是一个档,50100是一个档,100150是一个档,150200是一个档。以此类推,还可以往上压。
修复师们取出身上的小物品用为赌注,如果没有东西,压钱也可以。小物品价格需要在万元以上,必须要是文物。如果身上没带这种价值的文物,那就得压一万块钱。
今天在这里的修复师考官一共20人,20个人的赌注加起来,二十万左右,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产。
每个修复师可以任意押一个区间,赢了的话,输家的东西就分给他们。如果谁也没赢,所有东西全部归庄家。
如果全部都赢了,那就庄家通赔。
修复师好赌的还真不少,很快就确定了赌局的方式。
小庄听着他们说着,紧张地说:“这么多钱,我没,没这么多钱啊!”
黄脸三段哈哈大笑:“区区二十万,怎么可能没有?”
现在这个时代,修复师哪里还有缺钱用的?
小庄是个腼腆的人,平时不好说话,但这时,他也不得不出来说了:“我才是初段,刚入行不久,真没这么多钱啊?”
黄脸三段笑着拍他的肩膀:“安心啦,大家怎么可能下同样的注,你只需要做个中间人而已。”
小庄听见这话,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的修复师们。十多道目光一起看着他,没一个人出来帮他说话的。
他咽了咽口气,想想黄脸三段说得也对,最后一闭眼睛,说:“行,就这样吧!”
黄脸三段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子!”
既然已经定了,大家开始考虑怎么押注。
一个瘦高个子修复师摸着自己的下巴,说:“说起来,来这里之前,我倒是留意过这五年来定段考试的通过人数。虽然参加的人数年年都在增加,但是通过率嘛,一直保持在一个固定水平线上。”
他伸出两根手指,道,“二十过一,或者三十过一,通常都是这个比例!”
黄脸眯着眼睛说:“今天参加的人数一共是1562,二十过一,就是近80人;三十过一,就是50人。”
赌局确定的时候,已经有人拿了一张大白纸,画了格子,在上面写出了各个区间的人数。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看向了50100的档位。
小庄的心立刻悬了起来,紧张地看着大家。
另一个修复师突然提醒道:“你们忘记了,这次参加的这一千五百人里,还有一百多个野人呢。”
修复师们恍然大悟,对啊,那些学生社团的人,没有正规背景正规来历的,都被他们叫作“野人”。野人没有接受过系统训练,很难通过这样全面的考试。
1562人去除野人,就剩下1400多人,20取1的话,还是70多人;但要是30取1,就不到50人了。
小庄听见这话,心放下来一点,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提醒的修复师。
“唔……”修复师们有些犹豫,黄脸三段看了周围一眼,笑吟吟地说,“这样考虑的话,就太费时间了。再过一会儿,第二项考试的试卷也要送过来了,不如我们各写一个纸条,汇集在小庄手里,让他代入押注如何?”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小庄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祈年殿里有的是纸张,很快,修复师们就各取一张纸条,执笔写了起来。不到一分钟,所有的纸条全部汇在了小庄手里,由他执笔,一个个登上大白纸。
“刘三段,50100;曲二段,50100;李二段,50100……”
小庄念了好几个,脸色渐渐有些变样了。再过一会儿,他声音也有些发颤,最后,他的手也颤了起来,几乎握不稳笔管了。
除他以外,其余的19个修复师考官,所有人的名字全部登上了白纸上。19个名字,全部登在了同样的地方,全部都是50100的这个区间里,没一个人例外!
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笔颤得有点写不下去了。黄脸三段取过他手里的最后一张张纸条,笑吟吟地亮给大家:“最后一张是我的,我也是这个区间,哈哈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说着,他从小庄手上取过笔,把自己的名字登了上去。
他笑着说:“大家的想法太一致了,这下子就是跟庄家对赌了。小庄,你要往好处想,如果我们全输了,就你一个人赢的话,那就是庄家通吃啊!”
“但要是我输了,就是庄家通赔……”小庄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说。
黄脸三段说:“不要紧,20万而已,你的这个初段的徽章,还是值得了这么多的。”
修复师的确很能赚钱,但对于刚入行的初段来说,20万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小庄至少要两到三年才能赚到。
他是去年才入段的,因为抽签才当上这个考官,其实也是凑数的。如果今天他输了,未来的两到三年,他就要为此白打工了!
而参加这个赌局,本来就不是他的本意,只是被赶鸭子上架,强迫着上来而已。
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其他的修复师们却无视他,笑着交流了起来。
他们相互打听对方为什么会押在这个区间里,最后统一意见,大家表示,论机率,还是这个范围的可能性比较大。
片刻后,有人笑着转头,安慰小庄说:“看,我们还是给你留了机会的。万一这一次失手的人太多,新人们都发挥不善的话,说不定通过的人连50都不到,你还能通吃一把呢?”
小庄看着面前桌上的大白纸,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