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洋不仅滚了,还滚得非常远。
他直接离开帝都,出了国。
而就像周老爷子说的那样,他真也没再拿周家一分钱。
他几乎就是净身出户离开周家的,据说走的时候的确身无分文。然而从此,他就消失在了国外。周老爷子之后曾经想法设法打听过他的消息,但就连修之也不知道,他打听到了没有。
他以及谈家只知道,周老爷子从此就闭嘴不再提这个儿子了,简直就当他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但是现在……他回来了?”
苏进听完了这段并不算特殊,但却非常令人感慨的过去,摇了摇头,问道。
谈修之点头:“对,刚才周二哥接到了消息,听说周景洋已经回国了。他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特别掩饰自己的行踪。周老爷子那边已经联系到了他,他说过段时间就会回周家来。”
犯下弥天大错,从此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十多年后,说回来就要回来,周老爷子的心情,想必也很复杂吧。
关于这一点,谈修之没有多说,苏进也没有再问。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样一个人回来,一定是会掀起波澜的。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苏进问道:“但那个孩子,一直还是没找到?”
“是,很奇怪。这么十多年了,周家一直没有放弃,也是花了大力气了,但那个孩子就像消失了一样,一点音讯也没有。”
“那岳教授的情况呢?”苏进最关心的,其实还是这个。
谈修之摇头:“一直不是很好。后来,她虽然没有放弃植物学上的研究,但很明显没以前那么竭尽全力了。一些业内人士说起来还挺惋惜的,都说以岳教授的天分和才华,一直持续下去的话,说不定能在植物学史上留名呢。”
一次意外,一人远走高飞,一人放弃似锦前程,一人改名不忘自责之心。
苏进回想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只能叹气了。
周景洋可是说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他这次回来,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啊……
现在夜已深沉,苏进本来还想去医院探望一下的,现在探视时间也过了,只能先回去学校。
寒假结束,他还没回学校报过到,再拖下去的话,也太不给学校面子了。
谈修之把苏进送到位置,跟他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苏进目送他的车影离去,心里突然有些异样。
谈修之从不是喜欢八卦的那种人,今天突然把周家的事情跟他说了这么多,究竟有什么用意?
他凝神片刻,没有回去宿舍,而是到了天湖小区。
这个小区几乎已经成为张万生师徒的根据地了,苏进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浆糊与墨香味。他一抬头,看见灯光下,张万生正坐在一张摇椅上,跟旁边的人说着这什么。
那人却不是单一鸣,而是谢石磊。
谢石磊会过来,苏进是一早就知道了的。年前他就跟苏进约定,新年开学后办好实习相关的手续,就到帝都来,进入天工公司实习。他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苏进用眼神跟谢石磊打了个招呼,环视四周,问道:“单大师呢?”
张万生哼哼了两声,说:“回家过年去了。”
“回家过……”不是张万生说,苏进险些忘记单一鸣还有家了。是的,他可不是像他师父这样的老光棍,这位文安组前任首席顾问,在帝都是有家的。他六十多岁,老婆过世得早,孩子也快四十了,在帝都当个公务员。
苏进摇了摇头:“过年还把徒弟拉得满世界乱跑,不让人家回家团聚过年,这样的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了吧?”
张万生从躺椅上直起身子,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当师父的使唤徒弟,不是天经地义……”
他话没说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哼哼着闭了嘴。
苏进给自己倒了杯茶,捧着茶问道:“怎么样,徒弟不在,一个人寂寞不?”
张万生斜他一眼,点点面前纸墙上裱糊的书画,反问他道:“你觉得我寂寞不?”
苏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笑了起来。是啊,有心爱的文物陪伴,如同有无数老朋友环绕周围,怎么会寂寞呢?
张万生离开帝都的时候,是把所有手上的工作全部都结束了的。现在这批书画,是他这几天重新修复裱糊出来的,真是个闲不住的老头子啊……
他修复的手艺仍然是巧夺天工,苏进一边看着,一边捧着茶跟他闲话。谢石磊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苏进无意中看他一眼,看见他的眼睛不时在自己跟张万生之间移动,目光灼灼,专注得甚至有些如饥似渴的感觉。
他突然想起了上个世界,自己还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听见两名大师对坐闲话时的情景。那个时候,自己似乎也是一模一样的表现。那一次,自己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说到一半,张万生突然斜过眼睛,看了苏进一眼,道:“年纪轻轻,记性不好。”
苏进失笑:“我怎么就记性不好了?”
张万生哼哼着说:“你回来之前,跟我说啥来着?有件好东西要拿给我看看?东西呢?”
苏进站起身体,笑着说:“放心,我就是为这件事回来的。”
他走到里面的一个房间,掀开墙上的一幅画,后面有一扇小门,是一扇保险箱的门。苏进输入密码和指纹,打开了这扇门,从里面取出一个有机玻璃的盒子。
从开门时起,他的表情就变得格外严肃而认真,然后,他转过身来,一眼看见张万生有些意外的表情。
张万生道:“这是什么?我还没见过呢,你会对一件文物这么认真!”
苏进神秘地一笑,道:“当然,天大的宝贝。”
他走到外面的工作室里,打开最顶部的一盏灯,一瞬间,炽亮的光芒从头顶上照下来,照得屋子里雪白一片。
他把玻璃盒子放在工作台上,张万生立刻凑过来看。这一看,他瞬间瞳孔紧缩,一时间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道:“这是帛书?也是马王堆出来的?”
这帛书材质跟马王堆的一模一样,张万生当然能看出来。
苏进点头,把这帛书的来历跟张万生介绍了一遍。他说话的时候,张万生围绕着帛书,已经连转了十七八个圈,最后重重地道:“你运气太好了,运气太好了!”
他少有这么激动,好像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站到桌边,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它看。然后,他皱起了眉头,说:“破损得非常严重啊。”
苏进点头:“对,它出土的时候,应该是被装在一个漆盒里的。漆盒里进了水,长期被水浸泡腐蚀,蛋白质发生变化,粘成了一团。”
张万生接着道:“要想修复,首先要把这些丝帛一片片揭开,分离出来……”
苏进接道:“然后一片片修复,填补缺损的部分,修复上面的字迹。”
张万生点头,又看了一会儿,道:“丝帛本身就很脆弱,这汉帛又太薄,这个工作,可不好做。”
苏进道:“再难做,也是要完成的。”他指指面前的帛书,“我初步研究了一下,这里面的内容包括了很多传世的典籍,还有下面折叠起来的,大幅的图像。这些内容很有可能填补对汉代典籍研究的空白,极为珍贵。”他深吸一口气,极为肯定地说,“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份稀世的珍宝!”
张万生也同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不如此,无以平复他激动的心情一样。他转头问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苏进看着他,心里突然一动。
像马王堆帛书这样,本身很珍贵,修复起来又很有难度的文物,对任何一个修复师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工作。
但苏进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久,对这里修复师的规则也有了一些了解。
他们在修复的时候,很重视“先后之序”。
谁排在前面,谁排在后面,这都是有讲究的。排在前面的,一定是资历更深、辈份更长、段位更高的人物。这样的人,通常也会在修复过程中占据主导的地位,要怎么修,谁来负责什么工作,都要由他来安排。
所以,一项工作里,人们第一个关注的一定是排在首位的那一个。他才是工作的真正核心。后面第二第三第四位的,相当于全是辅助者,先后当然也很重要,但跟排序第一的,就完全没法比了。
但现在,张万生毫不在意地就说了“帮你”两个字,自然而然就把第一的位置就让了出来。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这固然是出于张万生对苏进的重视与信任,更重要的是,这表示在他心里,什么名望声誉,都不如文物本身来得更重要!
有这样一位大师级人物甘当助手,那是多牛逼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然而此时的苏进却在片刻的停顿后,摇了摇头,微笑道:“非常感谢,但是不。我不需要您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