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储晓方出马,结果没惊起什么浪花就被蒋志新直接拍熄了。
然后,江教授出马,用一篇极其出色的论文,向承恩公府当前的改建方案发起了攻击。
正当微博上战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苏进来到了天湖小区的那间工作室里。
这段时间,他虽然忙,但还是过来了不少次。
现在存放在这里的,不止有从密室搬出来的那些文物,还有从国公府各个角落搜罗出来的一些藏品。
当初国家把承恩公府还给纪老太太的时候,并没有只还个空壳子,还包括了当年留下来的家具、摆件等等。当然,都是些不易搬动的大件。那些小件比较珍贵的,早就在漫长的岁月中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苏进把这些东西也全部搬到了天湖小区,在他未来的规划里,这些文物将在被修复之后,交还到承恩公府,尽量恢复它应有的原貌。
这是他要做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只让张万生师徒俩来做。
所以,他还是不时抽空到这里来,跟他们一起工作一段时间。
跟这样高端的修复师在一起,一起工作就是相互学习。张万生一点也不吝惜自己的一身本事,简直像是炫耀一样,尽其可能地把它展示给苏进看。像他这种程度的人,指缝里漏点出来就是精华,即使是苏进,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而与此同时,张万生从苏进那里学到的更多。
苏进带来的不是一些经验,一些或大或小的窍门,而是一整个世界!
修复材料也好,修复手法也好,修复中间一些关键性的习惯也好……最重要的是,其中一些观念向的东西,对于从旧世界走出来的张万生来说,简直是一种颠覆。
这其中有些内容,他觉得有道理,但有些东西对他来说太超前了,完全不可理解,于是当然不免会发生一些争执。
争执的结果就是,张万生不断退让。
苏进的这些东西,都是当年传统修复师和现代修复师一起,经过千锤百炼得出的结论,怎么可能是那么好推翻的?
绝大部分争论之后,张万生都不得不承认,苏进提出的的确有道理,应该照着他那样去做。
于是,在两人相互交流的过程里,收获更大的不是还没有入段的苏进,而是已经到达修复师巅峰的张万生!
这让老头子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沮丧。
对他来说,哪怕一点新东西也是非常可贵的,但是从这么一个小后生身上学,怎么说都觉得有点丢人呢……
不过苏进也不是完全没有退让的时候。
张万生这样的传统修复师,他们的经验也好,技能也好,全部都是深深扎根于实践中的。对于华夏传统的文化以及文物,他们了解得极深。
文化是有脉络的。一个民族的文化跟另一个民族相比,就是不一样,就是有独特性。
无法满足这种独特性,正是当初《威尼斯宪章》的缺陷与不足之处。
而在跟张万生交流的过程里,苏进也越来越深地了解了这种“独特性”,他对华夏文物以及文脉的了解,同样在不断加深中……
所以,后来苏进养成了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天湖小区一次。就算只是跟张万生打打嘴巴官司,也是很有收益的嘛。
元旦这天晚上,他一边关注微博上的战况,进行一些适当的调控,一边来到了天湖小区。
头天晚上,他因为架空庭园五星的事情打电话给张万生的时候,很明显听到他正在京师大学校园里。但后来张万生没到后台来找他,苏进也没时间跟他单独碰面。
张万生看见那次投影展示吗?知道微博上发生的争执了吗?
关于这些,这位巅峰级的文物修复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对于这个,苏进还是很有些好奇的……
夜已深,天湖小区仍然灯火通明。
苏进一进门,立刻闻到了一股浆糊的味道。他耸了耸鼻子,下意识地看向纸墙。
纸墙上有四幅新裱上去的书画,苏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今天刚刚修复完成的。
说起来,张万生的独到之处体现在很多细节之上,其中之一,就是书画修复中使用的浆糊。
浆糊这种东西,作为书画修复的最佳材料,自从它出现开始就一直没有改变过。
即使在苏进以前的另一个世界,说到书画修复的粘合剂,用的还是浆糊--没别的。
浆糊储藏能力不是很强,一般都是现用现调。调配更好的浆糊,这也是一门学问,要看修复师自己的本事。
用什么样的面粉、加多少水、在什么样的温度下调、调好后存放多少时间……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讲究的。
在这方面,苏进从来没见过比张万生更强的,甚至连他自己也远远不如。
张万生调出的浆糊,湿度、粘合度都是恰到好处,非常合用。而在另一些细节上,譬如镶口浆糊的用量……等等,他全部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修复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观察、不需要思考,信手拈来,一定是最好的。
苏进仔细观察了刚刚修复完毕、还带着浓浓的湿润之气的书画,赞道:“张前辈的手艺还是一贯的好啊。”
“还那用你说。”张万生说话,不呛人不舒服,苏进早就习惯了,笑着转头看过去,意外地看见旁边的小休息区里,张万生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张万生这个老头子其实是很不好打交道的,苏进还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外人。他意外地走过去,伸出手道:“抱歉,刚才疏忽了。你好,请问你是……”
明明面对是同龄人,谢石磊不知道怎么的有点紧张,他站起来,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这才去跟苏进握手:“我叫谢石磊,网上的名字叫……”
苏进的眼睛顿时亮了,笑着补充道:“叫四石!你是盘木社团的社长是吧?我们邮件聊过的,前后一共聊过八次。”
谢石磊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打扰你了,那时候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忙……”
苏进笑着摆手道:“哪有什么打扰的?跟你通信我很高兴。你的思路非常清晰,有些想法和提议对我也很有帮助。”
谢石磊这一天对他也算是了解得更深了,哪里会不知道他说的是客气话。他顿时更惭愧了,不好意思地说:“哪里……”
他们在这里一来一往,旁边的张万生先不耐烦了:“你们客气个啥呢?烦人,坐下坐下!苏进,你看看这个!”
说着,他直接递给苏进一样东西,正是谢石磊的笔记本。
经过一天观摩,他的笔记本上又新增了不少内容,已经写了大半本了。
谢石磊有些紧张,他坐直身体,小心翼翼地看着苏进,简直比答辩面试面对考官时还紧张。
苏进微微一笑,翻开了笔记本,从头开始看。
他的动作跟之前的张万生一模一样。
一开始,他看得很快,目光在谢石磊记下的那些条目上一扫而过,迅速翻到下一页。
然后渐渐的,他的动作变慢了,接着越来越慢。最后他想了想,索性翻到了第一页,再次从头看起。
看到一半,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你去记录这些是因为什么?是有人……”他看了张万生一眼,“跟你讲了什么,还是你自己想这样做的?”
谢石磊的手平放在大腿上,有点紧张,但语气非常稳定:“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我感觉到三间房间的不同,意识到它们应该是为文物储藏准备的,所以……”
他把自己当时的想法又跟苏进了说了一遍,比对张万生时说得更细致。张万生发现了这一点,不满地哼哼,但什么也没说。
苏进听完,点了点头,重新低头去看笔记本上的内容。
这一次,他没再停留,而从头到全部看完,然后合上笔记本,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
谢石磊长得非常硬朗,表情沉稳而刚毅,是一种很有男人味的长相。他的眉锋浓黑,在眼睛上方重重划下,压得眼眸越发幽深。现在他稍微有些紧张,但表情镇定而坦然,目光清正,回视苏进时一点闪避也没有。
苏进问道:“谢学长,我记得你现在应该是大四,马上要毕业了?”
听见这句话,谢石磊的心突然跳了起来,他镇定地道:“是的,论文答辩已经结束了,马上是实习期,需要联系一个实习单位。”
苏进愉悦地笑了起来,他向谢石磊伸出手道:“这样很好。那么请问,你愿意把我们天工公司当成你未来的实习单位吗?”
“天工公司?”谢石磊有些迷惑。
苏进肯定地点头:“是的,我们把天工社团正式注册成了一个公司,有营业执照的。如果你愿意到这里来实习,我们可以谈谈待遇……”
他还没说完,立刻就被谢石磊打断了。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我可以来实习!”
他完全没问待遇,没问任何细节,目光直视苏进,极为坚定。
苏进笑了,伸手与他相握,道:“那么,欢迎你加入我们天工公司。”
这时候,谢石磊终于觉得困了,被张万生赶去睡觉。
张万生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羡慕嫉妒恨地对苏进说:“你怎么总能找到好苗子?”
苏进笑着说:“因为有网络啊。”
“嗯?”
“网络拉近人们距离,我撒的网,可比张前辈您要广得多了。不过说起来,张前辈很欣赏他吧?为什么不直接收他为徒?”
谢石磊的笔记本还放在茶几上,张万生走过去把它拿起来,翻了翻,又重重拍回到苏进的胸口。他看着苏进伸手接住,骂道:“呸,你当老头子看不出来呢?这小子就是你们那一挂的,专门给你准备的!”
“哈哈哈!”苏进心情极好,难得笑出了声。
从谢石磊的笔记上可以看出来,他不愧是现代教育系统教育出来的学习,整个思路都是有系统、有逻辑的。
而且,无论是之前观察工作室以及储藏室的客观条件,还是之后旁观张万生修复书画,他的总结里都体现出了一些明显的特质。
从某个角度来说,相比起文物修复,谢石磊反而更适合走另外一条道路……
张万生接着又拿起平板电脑,看了看微博上最近出现的几条消息,转头问他:“说起来这边,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他眯起眼睛看苏进,“你这是打算……立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