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铜饰松下问道箱?纪晓岚?
前面一个名词也就算了,后面那个名字,对于场内场外的学生们来说,不说如雷贯耳嘛,至少也是耳熟能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乾隆时期的大学士、文学家,曾经担任了《四库全书》总纂修官。
这个箱子,是这位青史留名的大学士的遗物?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瞬间,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苏进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苏进的表情却非常平静--一直这么平静,就没有变化过。他微微扬了扬眉,道:“石老师不愧是四段,果然好眼力。”言下,竟然是承认了他对这个箱子的判断,而且,也表明了,他的确是知道它的来历的!
石志祥注视着他,缓缓道:“这个箱子,还是十多年前,我在文物协会里看见过的。当时,它被一个私人收藏家收藏,视为珍宝。现在,它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手上,还被用来装这些破烂……苏进,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不仅是名人遗物,还是被特定的人收藏、有来历的?这似乎的确很难解释了……
柳萱微微有些紧张,但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就放松了下来。
苏进又扬了扬眉,问道:“破烂?石老师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石志祥先前没有打开箱子,也没有看完完整的录像,但听完王警官的旁述,怎么还会猜不到里面是些什么?
关于天工社团的事情,他之前思考得没有储晓方那么深入。本着文修家族与四段特有的傲慢,他直到现在也不觉得天工社团用的那些试剂,有什么特别值得人注意的地方。
他微微一哂,冷然道:“不就是那些用来清洗废旧的洗剂吗?这种东西也敢装在纪晓岚大人的箱子里,简直暴殄天物!”
苏进被他的话逗笑了,摇头道:“石老师,你好像忘记一件事情了吧?东西可不是我装进去的,而是你们这位好学生储师兄装进去的!原本,它只是好好放在我们工作室里,等着被修复……我是不是应该庆幸他没什么眼光,没把这箱子也跟着其它东西一起被砸掉?”
他说到后面,话里带上了明显的讽刺之意。石志祥声音一滞,立刻道:“修复?你知道这箱子是几级文物?你们社团有资格修复吗?”
苏进看他一眼:“我们社团?我什么时候说这是社团文物了?物主亲手托付给我,私人修复,双方你情我愿……石老师,难道文物协会手长到连这也要管?”
他的话很不客气,石志祥被他气笑了:“物主亲手托付?我倒是不知道,那位私人收藏家什么时候,会把这么重要的文物托付给你这个无名小卒了!”
双方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旁观的人也听出话里的重点了。
石志祥以前是见过这个箱子的,那时候,它在某个私人收藏家手上,那个私人收藏家跟文物协会有关系,肯定不会少了修复师这方面的人脉。
苏进现在也没有入段,在文物修复界毫无名气。按理说,一个有人脉的物主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文物交给他来修?
那么,一个这么有来历的、重要的文物,苏进是怎么拿到手的呢?
旁观的学生也没觉得他会去偷东西,但万一说不清来历,就会给石志祥借题发挥的机会了……
苏进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私人收藏家是谁。我只知道,这的确是从物主手上……”
他的话说得有点慢,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石志祥唇边噙着一丝冷笑,正想趁胜追击,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阵敲锣打鼓声,就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会伴随着舞龙狮、蚌壳舞之类的那种。现在,它也经常会出现在商业街上,作为吸引人眼球、临时营销之用。
这里是京师大学的校园,是历史学院的行政办公楼,这种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钱校长和江主任一直在听苏进和石志祥交锋,这时对视一眼,一起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看。
窗外就是教学楼前,可以看见不少学生正围在楼前,一个个手里都拿着手机。他们都是来关注天工社团和文修专业这件事的,不过挤不上来,还是只能看学校论坛上的直播贴。
这时,他们从手机里抬起手来,一个个茫然地看着远处,不由自主地纷纷让开道路。
只见远方走来了一个方形,列得整整齐齐,全部都是胳膊上绑着红绸,手里挂着腰鼓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一个个都头发花白,但进二退一,扭得整齐有序,一看就非常娴熟。
最前面几个老头子敲着锣、鼓着响钹,正中央站着另一个老头和老太太,两人手里托着一面锦旗,紫红色的底子、金色的字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看到这里,还有谁会不明白?
这是一群来京师大学送锦旗的老人!
这种行为,在京师大学不算少见--偶尔也会有学生出去帮助了别人,得到别人的感谢和表彰。但老实说,这么大阵仗的,钱校长在位这么久都没见过。
这群老人是冲谁来的?那孩子做了什么事,会得到这样的感谢?
楼上楼下的人都很惊讶,江主任小声问钱校长:“我要通知一下高院长,去下面迎一下吗?”
对方会到这里来,很明显是冲着历史学院的。钱校长点了点头:“嗯,老高出一下面比较好。”
江主任向前走了两步,对办公室里的人们道:“临时有点事情,麻烦稍等一下,这边的事我们一会儿再过来处理。”
说着,他就走到门外去了。
外面的学生站出一条路,江主任走到走廊尽头的院长办公室,敲了两下,片刻后,又稍微用力推了推。
他一拍脑袋,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末,他也是临时被叫过来的,高院长不在真是太正常了。
钱校长听他说完,点头说:“嗯,那我来吧。”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服装,穿过人群,走到楼下。
腰鼓队还在往里走,学生们一波接一波地让开。可以听见,他们一边让,一边还在交头接耳。钱校长和江主任快步往前走,隐约可以听见“天工社团”之类的关键词。
又跟天工社团有关?
两位学校领导对视一眼,同时这么想。
两边相对前进,很快就碰头了。
钱校长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腰鼓队最前面的那一对老人。
这两位老人都是六七十岁年纪,头发半白。左边的老人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年纪虽大,仍然腰杆笔挺,有着一种不怒自威、说一不二的气势。右边的老太太更加出色,她一身深紫色的天鹅绒旗袍,披着暗金色的坎肩,头发一丝不乱,整个人从容优雅,书卷气十足,绝不是一般出身能养出的气质。
钱校长有些惊讶,目光接着落在他们手里提着的锦旗上。
锦旗上写着八个大字,左边一排小字。
一看这些字,钱校长立刻赞了一声:“好漂亮的板桥体!”
板桥体,指的当然是郑板桥独创的那种字体。这字体,以“真隶相参之法,而杂之以行草”,非隶非楷,非古非今,如乱石铺路,非常特别。更难得的是,郑板桥擅长兰草绘画,他就以兰草画法入笔。所以板桥体看似朴拙,其实非常潇洒自然。这字体要学不难,但要学到其中精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这面锦旗却完全不同。如果说郑板桥自己写板桥体是十分,这锦旗至少也学到了八分。能把板桥体写出这个水平的,放到哪里都算得上是大书法家了,怎么会跑来写什么锦旗?
钱校长正在吃惊,突然听见前面那位老太太轻笑了一声,道:“谬赞了。家祖酷爱板桥体,小时候照猫画虎,学了一学。”
是这老太太亲手写的?
钱校长更吃惊了,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与那温婉如水的目光一对,突然觉得,像这样的老太太,能写出这样的字,似乎也不值得太奇怪……
很快,他就发现了这锦旗更多的特别之处。
普通的锦旗,一般都是街边的广告店临时做的。那种锦旗,大部分时候用的是塑料杆子,底面的绒布、边缘的流苏材料都非常差,上面的字通常是烫金工艺,质量不好的话,没几天就掉色了。
这么漂亮的板桥体,就算写的是锦旗,当然也不可能用这种水平来制作了。
它的底用的是真丝绸缎,旁边的流苏全部都是人手编成,仔细看的话,每一束与绸缎连接的地方,都编成了吉祥如意的图案。这手本事,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锦旗上的文字,全部都是手绣的。是的,就是人手一针针刺绣而成的。针脚匀称,针针不乱,刚才看见的那灿烂金色不光是被太阳照的,也是因为它在刺绣的时候,就使用了丰富的层次,格外突现出了金色的华贵。
什么锦旗,竟然要用这种工艺来做!
钱校长一来,首先被板桥体震住了,接着下意识就去关注制作它的工艺,一时间竟然疏忽上了上面的字样。
这时,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巧夺天工,妙技回春?好大的口气!他天工社团,担得起吗?!”
###第0248 又一个当事人0249后人
后面那人出声,钱校长这才留意到锦旗上的字样。
层次丰富的金线、八分神韵的大师级板桥体,上面的八个大字却朴实无华,任谁也能看得懂。
“巧夺天工,妙技回春”
这可真是极高的赞誉。
左边还有一行小字,“南锣鼓巷全体居民赠京师大学天工社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它的来历和要送往的方向。
旁观的学生里,不少人都知道天工社团在南锣鼓巷活动的事情。文修专业当面嘲笑过,不久前论坛上也讨论过。但他们可没想到,天工社团做的事,都足够让当地的居民送来锦旗了……还给出了这么高的赞誉!
“巧夺天工……一群没有入过段的毛孩子,修复的不过都是些家用杂货、一级文物,也配得上这样的称号?”
石志祥带着石玉荣走了过来,扫了那面锦旗一眼,有些惊异,但跟着马上就变成了不屑。
在文物修复界,“天工”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称号,它象征着这个圈子无可争议的巅峰人物。
当然,下面的大家仰望这样的巅峰,拿这个当社团或者什么组织的名称,也无可厚非。但现在放在锦旗上,被别人用一副褒奖的态度送过来,就让石志祥觉得非常刺眼了……
盛老头不客气地道:“抱歉哦,我们没什么文化,只会用这样的成语来表达自己的心声。对,对我们来说,天工社团的手艺就有这个水平,怎么,你不服?”
他就差没把“不服憋着”四个字说出口了。但他说得也没错啊,“天工”也只是对文物修复业内人士特别而已,对于其他人来说,它就是个普通的成语,愿意用就用了。
接着,盛老头向钱校长一抱拳--之前在旁边学生的对话里,他已经听出了钱校长的身份--正色道:“钱校长您好,贵校天工社团的学生,这一个月以来每逢周末,就会帮我们南锣鼓巷的居民修理杂物。一个月时间,把我们家里的废旧用品全部翻新,这手艺、这用心,我们都是又佩服,又感激。我们居民无钱无势,思来想去,特制作了这面锦旗,送到贵校,聊表对天工社团的感激!”
他平时总是一副不想开口,说话就要呛人的样子,这时候这段话说起来,却是铿锵有力,字字落地有声。说着,他大步上前,把手里的锦旗直接送到钱校长手上。
钱校长下意识地接过,感觉手上一沉。
他顿时意识到,这不仅是锦旗的真丝底料的份量,上面的横杆显然也有些讲究。
他深吸口气,面对盛老头和纪老太太,温和地笑道:“助人为乐,尊老扶幼,这是最基本的美德,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向学生要求的。天工社团能够在社团活动中贯彻此行,我非常欣慰。这面珍贵的锦旗,我代表他们收下了,也感谢你们所费的心思!”
接着,他举起锦旗,提高声音,把它的特别之处一句句讲给周围的学生们听。
不是所有学生都能看出这锦旗非同一般的地方的,钱校长一讲,他们一个个都大吃一惊,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地看着那面旗帜。
被平常人感谢,与被牛逼的人感谢,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这面锦旗,足以表示被天工社团帮助的这些老头老太太的底蕴。天工社团赢得的,就是这样一群人的谢意,而上面那八个字也充分说明了,他们的确是很有实力的!
盛老头刚才说的“没文化”迅速被无视了。
没文化?笑话,没文化的人,绣得出这样的锦旗吗?写出这样正宗的“板桥体”吗?!
一瞬间,这面特殊的锦旗又在天工社团的头上套了个光环。旁边的学生们没有说话,但那些眼神里的羡慕和佩服,也的确不需要再多说了……
钱校长介绍完锦旗,再次感谢了面前的老人们,转身把旗帜交到江主任的手上,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这面锦旗非常珍贵,一定要好好收好。”
江主任的动作也很小心,满口答应:“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