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总是沿着多条线向前发展。
他侧着身子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两张脸。一个少年,一个女孩。一年来每个晚上,都是这两张脸陪着他进入睡眠……那是他一生中,花最多力气去爱的两个人,也是他要用一生去缅怀的两个人。
一个轻轻的微笑浮现在煊徵嘴边,这种习惯,会让他有种感觉:他们已经陪了自己好多好多年。
“有些人相处的时间不长,却就像和他们度过了一生啊。”煊徵轻轻地说,脸深深地埋进了羽绒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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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点50分。煊家贸易大厦,天台。
煊塍轻轻推开铁门,面前是整个迪拜辽阔又阴沉的夜空,厚厚的云层在空中翻卷,像是黑色的海水沸腾在低空中。云层从下午就开始积聚了,那些乌黑色的云朵,从西边的海面上升起来,像灰白的雪暴一样绵延开去,一直漫延到沙漠。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能落下来。
今年又是个多雨的年份,上次迪拜的雨季,还要追溯到1994年。
煊塍看见了站在栏杆前的黑色人影。偌大的天台上,只有一个人的身影。他一身正装,单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插在西服长裤的口袋里,站得笔直,目光眺望着远方。
“刚刚去了你房间,你没在,”煊塍走到他的长子身边,“我就猜到你会来这里。”
煊麟没有转头看自己的父亲,而是轻轻地笑了笑,“是因为太晚了吧?客人们也都睡下了,一切文件也都已经准备好,万事俱备就等着明天的大会开始……所以父亲猜测我不会做别的事情,于是一定在天台上,是么?”
“不是,”煊塍也笑了,摇了摇头,“是因为,今天很特殊。”
“特殊?”
“今天是你的24岁生日啊,”煊塍轻声说,“生日快乐,煊麟。”
6月19日,1991年的6月19日是煊麟出生的日子。煊塍记得,那也是个阴沉的夜晚,夜空中电闪雷鸣,别人都说这个孩子是踏着电光而来。明天是护零者三族的命运之期,今天是煊麟的二十四岁生日。但他的生日,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过去了。
“原来父亲还记得我的生日……”煊麟笑笑说。
“今天是你的生日,委实不应该让你忙前忙后,但大会之期临近,又离不开你。其实说起来,这些年我让你做了很多事,很多事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情愿的,但你还是做得很好。不管你信不信,煊麟,这么多年我对于你,心里都是愧疚的。”
煊麟摇摇头,“别这么说,父亲。”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件事真的可以得到解决,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我的孩子,我保证,明年,会为你举办一个全世界最棒的生日会。”
“父亲,您忘记了么,”煊麟轻轻地说,“我已经很多年不过生日了。”
煊塍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因为他么?”
煊麟没说话。他还是目视着前方,煊塍不知道他在看哪里。或许是远方夜色中的大漠,或许是一幢幢黑下去的高楼,或许又是夜空中漫卷的乌云。
“二十一年了。”煊麟忽然轻声说。
煊塍不语。是啊,二十一年了,亚希伯恩去世已经有二十一年了。那个老人是见证了煊家三代的人,尤其对于煊塍,几乎陪伴了他的整个成长阶段。但是他在1994年6月19日的夜里被魔护卫杀死了,杀死在那条雨后的小巷里。从此之后,煊家再也没有找过新的管家。
“亚希伯恩的死,不是你的错。”煊塍说,“你只有三岁,你也不知道会有魔护卫蛰伏在那个巷子里……你甚至不知道魔护卫是什么。”
煊麟笑了笑,煊塍觉得那个笑容真的好苦涩。
“或许是吧,或许您说的没错,我说的也没错,您记得么,但是煊铟的死,我也是这么跟煊徵说的啊,”煊麟轻抿着嘴角,“可是您看,他信了么……父亲,您觉得,我能够说服自己么?”
煊塍知道煊麟是个什么样的人,表面上很顺从,实际上比他弟弟煊徵还要固执,于是就不再劝他,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父子两个人都开始长时间地沉默了,他们一起站在栏杆边,望着面前阑珊的火光,和远处沉沉的黑夜。
十二点的时针掠过表盘的时候,四周依旧无声。没有钟声响彻城市。可煊塍心里的表已经无比精准地走过了,他知道,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了。
护零者前途的决定之期。
“您该回去了,父亲,”煊麟忽然说,“明天您还要主持会议,需要早些休息。”
煊塍点点头,没再推脱,以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力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下楼去了。今晚对很多人注定难眠,身为大会的主持者,他只手掌握着三族的命运,必定也是其中一个,但他还是听从了长子的话,准备回房间了。
因为他知道,煊麟这么说并非真的担心他明天的精神状态,而是煊麟本人想要独处而已。
这就是他的长子,跟煊徵不一样的长子。他们一样桀骜,一样孤独,只是煊徵会用激烈的对抗来表达他的诉求,煊麟也有诉求,也有某种近乎执念的悲伤,只是他会说得漂漂亮亮,让人无从拒绝。
进楼梯间的前一刻煊塍又回头看了一眼,煊麟依旧站立得笔挺,就像在暗夜里,一棵孤独的松。
父亲下楼了,煊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面前的夜色越来越深,城市也越来越安静,远处的德拉,又有一大片金色的灯火熄灭了。
煊麟把一直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拿了出来,他手里有东西。那是一个精致的银色十字架,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带在身边。他把那枚十字架放在自己手心。亚希伯恩先生,原来他也生长自英格兰一个古老的家族,十字架上还刻着他们家族的图腾。
“对不起,亚希伯恩先生。”煊麟轻声说。
他放手,让那个银色的十字架在夜风中摇摆,夜幕下,好像一枚银光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