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有个学生叫提洛斯,他有着好看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他是我的第一个学生。”哈耶克忽然说话了,声音很轻。他没看陈雨柯,眼睛一直盯着仪表盘上的绿色荧光。
“那个时候,师徒关系还不像现在那么随便,学生见到老师都要鞠躬并且喊老师。他在1972年的春天第一次喊我‘老师’,我至今都记得那副画面,浅淡的阳光里他金色的额发微微颤抖,斯坦福的樱花瓣飘落在他的肩上。很美。这幅画面隔了四十多年都有些泛黄了,可对我就像最珍藏的老照片一样。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很聪明,爱穿白净的衬衣,斯坦福里所有女孩都喜欢他。他喜欢用食指轻轻挠自己的太阳穴,那个动作我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
陈雨柯抬起头看了看哈耶克,满脸疑惑。他从没听哈耶克说起过提洛斯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他现在提起来这个学生是什么用意。
“1975年盛夏的一天我接到了任务通知,到距离斯坦福58公里的纽约调查一起魔护卫伤人事件。这是个日常任务,我之前也做过百次千次,没什么奇怪的,但就在我回斯坦福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很奇怪,电话那头没有人说话,我打了几声招呼没有得到回应,在我将要挂断的时候我听到了呼吸声。那是种仿佛断续的风箱的呼吸声,不留心还以为是电波的杂音。那个魔护卫仿佛变态,把提洛斯孱弱的呼吸声放给我听,而他被绑在城市西北角一栋废弃楼房十二楼的柱子上,通过墙壁的缺口绝望地面对着整个城市。我疯狂地喊提洛斯的名字,却得不到他的回应,这时另一个声音传来了,那是个男声,告诉我了一个地址,他把提洛斯绑在了那里。他说这会是个游戏,只要我足够快,就能救提洛斯出来。”
“我在斯坦福的市区把车速提到最快,那时候我驾驶的是一辆捷豹XKE,那在1975年是一辆相当拉风的跑车,红色的车身,速度能到273公里每小时。但在我在将速度提到极速的时候还是觉得它好慢,小小的斯坦福市一下子变得那么大,无数条路在我眼前交织,构成一个复杂而庞大的网络,让人无可逃离。我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极速的捷豹XKE根本跑不过生死和别离。”
“当我赶到那栋楼房的时候电话里的男人已经离开了。在我面前,提洛斯的身体径直从十二楼摔落下来,从40米的高度开始自由落体。我下意识地想要去接住他,大脑的某根神经却突然中断了一秒,异常的声波带来了有规律的滴滴声。紧接着,爆炸从大楼内部发生了。那个男人在大楼的地下一层放置了定时炸弹,仿佛精确计算好了我赶到的时间,在一瞬间粉碎了整座大楼的地基。赤红的火焰冲天而起,大楼在连续的爆炸里迅速坍塌。狂暴的气浪把我像个石子一样丢出几十米,撕裂了我全身的衣服和皮肤。”
“提洛斯是我的第一个学生,三年里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了他,希望能够看着这个聪明优秀的孩子成长起来,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但三年之后,他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这些年,我总觉得我不是个好老师,当在提洛斯还在的时候,我老是板着个脸,吹毛求疵,完美主义,我以导师的姿态君临天下,却连学生都保护不了,不是很讽刺么?如今四十年过去了,我至今没有抓到那个男人,或许他已经老死了吧,而我也慢慢地把仇恨放下了。三十多年里我没有再收过一个学生,一个人独来独往,直到头发变得花白。”
哈耶克看了看陈雨柯:“史蒂芬是我的第二个学生,六年前我去旧金山把他接回了澳大利亚。那个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再收一个学生,跟提洛斯不太一样的学生。他将会有一个提洛斯的老师不太一样的老师,不再那么严厉方正,不露给他一点点鼓励的笑容。我不会再像提洛斯活着时候那样,我会拼尽一切全力保护他,我的学生……以为事情就会有一些改变。”
“我坚信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可就在刚刚我接到你的电话赶来的时候,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全都崩溃了。我开着这辆克尔维特飞驰在悉尼深夜的街道上,白天人声鼎沸的街道在深夜变得那么寂静,就像四十年前空荡的斯坦福。我一瞬间想起了四十年前我也是这么开着一辆捷豹去救提洛斯,时光好像倒流了一样,一切都重演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无力。原来我四十年前就已经拼尽了全力去保护一个学生,但有些事情就算你拼尽了全力也无济于事,不管发生了多少次你还是无能为力,就像宿命。可是就算那种无力感深深地压着你,你还是想要拼尽全力去救你的学生,哪怕把自己的生命搭上也在所不惜。”
“教授……”陈雨柯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很抱歉。他不知道哈耶克心里负担的往事,也未尝能体会到他的愧意和内疚,只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所以我在森林里看见你躺在积水里,能探知到你的气息,而史蒂芬已经不知去向的时候,心里一半是欣慰,一半是绝望。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但所幸不是最糟糕的。进入蓝山的一刻我就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是害怕冒险,只是……我的心理底线是失去一个学生,我绝不容许我所有的学生都死在那里。不过把你送回校,我会再回去,把他带回来……我保证。”
“教授,对不起……”陈雨柯紧蹙双眉,不敢再看哈耶克,“真的,我不该那么说。”
哈耶克摇摇头,没看他。陈雨柯也不知道他在看哪里。也许是虚无。
“对不起……”陈雨柯还是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重复,“我不知道……我也没想过你……为这条路付出了这么多。”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啊,付出的代价又岂止是这些呢。”哈耶克抬头望着雨幕中前路的尽头。
“这就是银瞳战士,哪个家族……没有竖起过灵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