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下电话还没喘两口气，开门的声音就从体育馆的另一端传过来了，那声响太过巨大，伴着雨声如雷。
陈雨柯虽然心乱如麻，可仍旧反应神速，转手把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侧着身子装睡着。
从眼睑微张的缝隙间，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形从正门的夜色里走进来，又转身把大门拉合。那毫无疑问是史蒂芬。史蒂芬悄无声息走回了自己的角落，也不脱衣，也不躺下，就这么坐在自己铺就的地铺上，面对着黑暗发呆。
史蒂芬不动，陈雨柯也不敢动。四周很安静，陈雨柯知道，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真的睡觉，以无意识的睡眠来抵消这种尴尬。但他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
“睡不着么？”史蒂芬声音低沉，却在偌大空旷的空间里被成倍放大，“聊聊吧。”
“好。”陈雨柯马上坐了起来，一动不动地躺着不敢翻身也太累了。他毫不怀疑史蒂芬知道自己在装睡，他从呼吸声里就能听出来。难得几天都憋不出一句话的史蒂芬主动提出要跟他“聊聊”，想必也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吧。
他也有满肚子的疑惑要问史蒂芬……虽然那些事如难言之隐，他不一定说得出口。
但陈雨柯忽然意识到今天是个雨天，小雨从薄暮就开始下了，冲掉了西方城市上空的火烧云，他就伴着小雨跑了个一万五千米。他跟史蒂芬同居一室已经一个月了，或者是雨夜，或者是阴天，总是每到无月的夜晚他就失眠，简直成了规律。虽然史蒂芬失眠时也很沉默，像具死尸一样地在床铺上躺着，但知道距离自己几十米的黑暗里有个人正像个尸体一样睁大着眼睛，总不是件能让人安心入睡的事情。
这个雨夜，两个难眠的人。
史蒂芬起身从另一个角落走过来，在黑暗里和他相对而坐，史蒂芬的眼瞳漆黑，馆外雨声滴答。
“你不用藏了，你搬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你的手机。”史蒂芬指了指陈雨柯的枕头，半截数据线还露在外面。
“……哦。”陈雨柯忽然有些不知道怎么答，就默默地把数据线塞回了枕头底下……哪里有这么跟人聊天的啊，这样让我怎么接话？不愧是可以做到一个月不说话的超级闷罐，这种搭话方式也是笨拙得让人无言以对。
“不过我不会收走的。我知道这种集训对你可能太过苛刻了，”史蒂芬大概也觉得这个话题起得不好，眼角抽动一下决定重起，“你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比如，嗯……跟夏夏聊天。”
陈雨柯心里一万只猴子同时抓耳挠腮……嗯，真是笨拙……
“大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知道话题会被史蒂芬到什么诡异的地方去，陈雨柯决定主动出击，将这场目的不明的谈话带上正轨。
“……出去有事。”
“什么事？”
史蒂芬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眼睛里的微光却一下子逸散了。他沉默了好久也没说出什么。
“大哥？”陈雨柯低低头尝试着和他对视，但失败了。
“嗯？”史蒂芬如梦方醒，顿了顿说，“也没干什么，就是……去看一个朋友。”
陈雨柯敏锐地捕捉到史蒂芬一瞬间的停顿，那是在他在说到“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史蒂芬这样冷冰冰的人也会有朋友么？他的朋友不应该是气流和书本？陈雨柯不知道，但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问错问题了。
“密训有一个多月了吧？你表现得很好。虽然哈耶克教授没说什么，但你要知道，他对你是很满意的。”史蒂芬忽然说。
“很好么？可是这么多天了，我感觉自己对于纵风还是没有多大进步。”陈雨柯感慨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常话题。
“五年前我第一天训练的时候，哈耶克教授也是带我去了蓝山的风口，那也是个星光明亮的夜晚。哈耶克教授那时候看起来要年轻许多，他说想象你的身体开始延伸，神经回路好像网一样覆盖整个森林，波动的空气分子就是你的信使。他说我会听到鸟的低语和日光的晃动，可我努力地聆听，却只能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史蒂芬说，“同样是感知，你做的要比我好很多。”
“哈哈……那看来我也是很适合做一名银瞳战士呢。”陈雨柯鼓足精神扮一个智障，“是不是总有一天能变得像大哥你一样呢？”
“你会很棒，”但史蒂芬忽然沉默了，仿佛在自言自语，“可变得像我一样……是什么样子呢？”
陈雨柯也收起了脑残一样的笑容，不说话了，四周一片沉默，似乎连雨也小下来了。陈雨柯半躺在床铺上，低头望着枕头下面手机的微光。
都是一夜无眠，都是心事重重。
“大哥你心情很不好，”陈雨柯低声说，“是因为今天是雨夜么，还是因为……你的那个朋友？”
“今天我去看的朋友……她死了。”史蒂芬不懂交谈的艺术，也就没打算瞒他。
“她死了……怎么死的？”陈雨柯也没有很吃惊，似乎从史蒂芬黯淡的眼睛里，他就猜到史蒂芬经历了一场离别。
“像约定的一样，被她的朋友杀死在夜晚的仓库里。她被埋葬在威弗利公墓，陈雨柯你去过那个公墓么？从那里能看见雨中的大海，你站在雨里望着洁白的大理石碑，会后悔没有带一簇白色的花来。”史蒂芬眼神有些呆滞，“你有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她死了，可是你还能见到她。”
陈雨柯摇摇头，史蒂芬停顿的间隙，只有窗外雨声沙沙。
“那个安平的世纪过去了，黑铁的大军又将潮水一样淹没大地，是护零者的诅咒，生者的血液流成湖泊，死者的骸骨也将堆积如山。如世界之末，体湮灭，精魂亦寂，从生存的人间渗入地下，他们幻成的繁花会斑若彩虹。”史蒂芬像在吟诵诗句，“陈雨柯，或许你不该进颜瞳会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完全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呢？”
陈雨柯点点头，又摇摇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又想起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来了……还有那个冷笑，像在嗤笑他的幼稚。
既然证明自己的命题是不成立的，那么自己为什么要加入颜瞳会呢？
“雨要停了。”史蒂芬不再看他，反而看看窗外说。
“你有心事，所以睡不着，以前失眠的时候我总是会去一个地方，”史蒂芬把外套扔给他，“要跟来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