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850400000002

第2章 文学的事:人心的省悟

二○○六年十一月在北京新华立品图书有限公司编辑会上的讲演。

重申“文德敬恕”的美德

各位都是文学、文化编辑,不少还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相信你们对当下的文学并不陌生,今天我就以漫谈的方式,和大家说一说我对文学的观感。你们若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提出来。

我的话题会围绕当下文学的现状、匮乏谈起。我不否认自己对当下的文学现实,是有很多看法的,这些看法有一些在我的文章里写到了,有一些我没有说出来。今天我会坦率地说到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当代小说的一些不足,但我会说得很温和,你们不要奢望我会尖锐地批评什么。不是我看不出一些作家的缺陷在哪里,而是即便在批评作家的缺陷时,我现在也更愿意用一种善意、宽恕的方式说话。我这几年的心境变化很大。以前我是觉得批评家的批判力度应该很大,所以一直欣赏那些尖锐、泼辣的文字,最近对这种说话方式开始有所警惕。之所以会有这种心境变化,主要是因为两个大学者的话,提醒了我。他们对我影响颇深。一个是哲学家梁漱溟,一个是国学大师钱穆。梁漱溟说自己越对人类的生命有了解,就越觉得人类真是可悲悯的。梁漱溟说自己越对人类的生命有了解,就越觉得人类真是可悲悯的。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所谓对人类生命有了解是什么?就是了解人类生命当真是可悲悯的。因为人类生命是沿着动物的生命下来的;沿着动物的生命而来,则很近于一个动的机器,不用人摇而能自动的一个机器。机器是很可悲悯的,他完全不由自主。我之所谓可悲悯,就是不由他自主。很容易看见的是:我们活动久了就要疲劳睡觉,不吃饭就饿,很显著的像机器一样。其他好恶爱憎种种情欲,多半是不由自己。看这个贪,看那个爱,怠忽懒惰,甘自堕落,不知不觉的他就那样。照我所了解的,人能够管得住他自己的很少。假如好生气,管住不生气好难!在男女的关系上,见面不动心好难!他不知怎的念头就起了。更如好名、出风头等,有时自己也知道,好歹都明白,可是他管不了自己。

因为我对人类生命有了解,觉得实在可悲悯,可同情,所以对人的过错,口里虽然责备,而心里责备的意思很少。他所犯的毛病,我也容易有。平心说,我只是个幸而免。……这样对人类有了解,有同情,所以要帮助人忏悔、自新;除此更有何法!人原来如此啊!

这段话收在梁漱溟先生的《朝话》一书里,他说得很朴白,但实在,有理。最初读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有触动的。他提到了人的生命是值得悲悯、值得同情的,看到了这个事实,你对别人的过错,就不会揪着不放,“口里虽然责备,而心里责备的意思很少。”为什么?因为这样的错误,我也可能犯的。梁漱溟说这话时,年纪还轻,但已经有一种老人才有的沧桑和智慧了,我很佩服。之前我也是尽量以善意、同情的眼光来看世界的,自我的审视,也一刻没有停止过,但世界太喧嚣,人心是很容易走入歧途的。慢慢的,要求别人就比要求自己还高了。这真是令人羞愧。

其实,很多年前,我就熟读《圣经》,也在文章中多次征引《马太福音》七章的话:“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你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你这假冒为善的人!先去掉你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才能看清楚,去掉你弟兄眼中的刺。”——在“刺”与“梁木”之间,谁大谁小,客观标准本来是很清楚的,但一旦自己的眼睛模糊了,心迷乱了,就会犯只看见别人眼中的刺、看不到自己眼中有梁木的悲剧。有些人,批评起别人来,勇往直前,可对自己存在的问题,却从不触及,这样的批评,自然不会让人服气。其实,文学不是不可以批评,而是批评者要有健康、冷静、同时饱含尊重别人劳动的心态,说起话来,才会比较客观、合乎情理。也就是说,相比于批评别人,悔悟自己可能更加重要。我愿意这样要求自己。

还有一个是钱穆先生。他的《中国文学论丛》一书,给了我很多以前没有的文学启发。这本书里面有一篇文章,叫《中国文学中的散文小品》,见解精到,这个我暂时不去说它。我只说里面的一段话,对我产生了触动的一段话。钱穆先生说:

五四以来,写文章一开口就骂人,不是你打倒我,就是我打倒你,满篇杀伐之气,否则是讥笑刻薄,因此全无好文章。

这话是说得很重的,但颇有道理。钱穆不喜欢陈独秀的文章,就是因为里面多有杀伐气。钱穆是喜欢讲文学的性情和修养的。其实,五四以来的这种杀伐气,到现在,也没有大的改变。“写文章一开口就骂人”的事还是经常发生。好像不骂人,就不是批评家了。这是很奇怪的逻辑:你如果说一部作品好,那就意味着你和这个作家有金钱或人情方面的交易;你只有批判一部作品,才能体现出一个批评家的良知。怎么能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文学界中作家和批评家之间的关系呢?如果只有批判才能体现出良知、喜欢就肯定是一种违心的吹捧的话,那么,批评家还有没有喜欢一部作品的权利?一个批评家,如果真的喜欢一部作品,发自内心的喜欢,他该如何表达这种喜欢?事实上,照着一些人的逻辑,这种喜欢是无法被表达的。因为只要他不喜欢这部作品,你若说喜欢,那你的喜欢就一定是人情的,或者收了作家或出版社的好处的。如果大家都这样想问题和看待事情的话,这个世界就真的太可怕了。

许多人都要求这个时代的批评家要更勇敢、更尖锐地战斗,可我要说的是,战斗只是批评家的使命之一,而不是全部。批评家除了扮演“作家各种错误的发现者和收集人”(斯威夫特语)这一角色之外,它理应还有更高的写作理想。除了发现作家的错误,批评家可能还需要在作品中寻美——“寻美的批评”同样令人尊敬。这方面并不是没有成功的范例。李健吾的批评就是很好的榜样。他认为,最好的批评是既不溢美,也不苛责,“不诽谤,不攻讦,不应征”,维护批评尊严,不该以贬低写作者的地位为代价,批评者和写作者之间应该是平等的,而批评者更应是谦逊的,要与写作者取对话的态度。我很喜欢李健吾的批评,他是真正有立场,又有话语风度的人。我现在推崇他这种批评风格。

钱穆还有一段话是评价鲁迅的。他说,鲁迅后期,“卷入政治漩涡以后,他的文字更变得尖刻泼辣了。实在已离弃了文学上‘文德敬恕’的美德。”这话他写在《中国散文》一文中。我特别喜欢钱穆在这里引用的这个词,“文德敬恕”,它说的是为文最重要的态度理应为敬与恕。“文德敬恕”,我还请一个书法家专门用这四个字给我写了一个条幅。“文德敬恕”这个词,出自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的著作。它说的是为文最重要的态度理应为敬与恕——谁都知道,这是很高的境界。我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一方面要有悲悯和同情,另一方面要“文德敬恕”,这两点,似乎一下就为我划定了新的批评边界。

我开始学习以善意、仁慈的心看待文学世界。刚开始,我觉得自己所向往的这种新的批评伦理,一定是不合时宜的,没想到,我很快又读到了另一个批评家李敬泽先生的一段话,他说的意思,和我不谋而合了。他是在被问到当代批评界是否“缺乏应有的真诚的批评之声,而多半是些褒扬与捧杀”、批评家是否已经“堕落”时,对《羊城晚报》的记者所作的回答,这个回答发人深思:

在我们这个时代,最容易的事就是指责别人“堕落”。孔子在春秋时代也没变成个愤青,为什么?因为他强调“反求诸己”,就是说,先摸着心口想想,自己做到了没有做好了没有?我想我们现在都应该有一点“反求诸己”的精神,虽然这不如一步站到道德高地上那么爽。

反求诸己,我得承认,也写了应酬文章,也曾巧言令色虚情假意,但我不认为这是“堕落”,我把它看做人性的弱点,我在努力克服。但是,这里有个问题,就是你说的,“缺乏应有的真诚的批评之声,而多半是些褒扬与捧杀”——好像这就是“堕落”的征候,实际情况恐怕不是这样,如今气大声宏一呼百应的不都是批评、指责乃至骂人吗?照这么说现在应该是很不堕落才对。

我想我们正在发展一种破坏性的文化逻辑,好像表现我们的“真诚”的唯一途径就是去毁坏,骂你是真诚的,夸你肯定是不真诚的,这种逻辑是不是有问题?伟大的批评家总是有力地求证、阐发和肯定了一些东西,在他的周围站起一批巨人,可是我们现在对批评家的想象是,最好他的周围尸横遍野。

我也骂人,在私下有时也刻毒。但写文章时,我抑制这种冲动,因为第一,从小父母就教育我,有教养的人不要骂街;第二,骂人的快感肯定和攻击、破坏、毁灭有关,我还没有变态到只能通过这个寻求快乐——就文学作品来说,最大的罪过也不过是愚蠢和无能,不值得动用杀伤性武器。

当我们纠缠诸如此类的问题时,我们可能忘了文学批评的真正职责:批评家应该看出我们这个时代想象和写作中的才华和创造,阐扬和保存那些扩展了我们的精神空间和表达空间的珍贵因素,简单地说,就是帮助真正的好东西被充分地意识到,帮助它们留存下去。所以,批评家可能需要谦卑一点——不是对作家谦卑,而是对才华和创造采取谦卑的欣赏的态度。郎朗的钢琴弹得好,你只好对此谦卑,但如果按我们这里的逻辑,你只有冲他叫倒好才算本事才算“真诚”,这叫什么?这就是野蛮。我想我们现在的文化生活中,做野蛮人的冲动可能已经盖过了做文明人的冲动,对此恰当的说法只能是“堕落”。

这段话有点长,但我觉得他说得真好,就多引用一点。确实,李敬泽所提到的“一种破坏性的文化逻辑”,是值得我们警惕的。“伟大的批评家总是有力地求证、阐发和肯定了一些东西,在他的周围站起一批巨人,可是我们现在对批评家的想象是,最好他的周围尸横遍野。”这话对当下批评界是有警示作用的。我们常常以为自己真理在握,可以肆意地批判别人,可是我们从来没想过,自己到底为文学提供了什么建设性的东西。一味地批判,但是对才华和创造没有基本的谦卑和欣赏,对别人的智力劳动没有基本的尊重,对当下的文学发展没有提供有效的建设,这样的批评,就已经开始走向野蛮了。

我对文学的未来怀有信心

我是常常警告自己不要以野蛮的语气来谈论文学的,所以,一开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来对自己的批评态度作一个说明。我最近才有所省悟,原来一个人心里有怨恨、或者有不满的时候,那时整个人是狭小的、斤斤计较的。我最近才有所省悟,原来一个人心里有怨恨、或者有不满的时候,那时整个人是狭小的、斤斤计较的,一个人只有走向了仁慈,超越了简单的善恶,他的胸襟才会真正宽广。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你的心若有所怨恨,那就说明你的心里还在抓着某个东西,还放不下,这自然会使你紧张,这就好比一个人的手里提着很重的东西,那就不仅手在用力,全身都在用力,甚至脸部的表情也在用力了。心是很难造假的,它会通过一些细节泄露出内在的秘密。因此,从事文学的人,目光要深远,心要宽宏,旨趣要高迈,灵魂要生动,唯有如此,他才能体会到文学中那性情之美,精神之美。目光要深远,心要宽宏,旨趣要高迈,灵魂要生动,唯有如此,他才能体会到文学中那性情之美,精神之美。

以这种眼光看文学,就会发现,当代文学尽管不尽人意,但也并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放眼望去,一个好作家、一部好作品都没有。这样看待当代文学是不公正的。也许,外面炒得最热的那些作品确实不是最好的,但好的作品,不太引起媒体注意的那部分,是不是进入过你的视野?很多人都说,这些年没有好的长篇小说,这话我是不能同意的,像尤凤伟的《中国一九五七》、麦家的《解密》、格非的《人面桃花》、北村的《我和上帝有个约》,都是很好的作品,只是没有引起媒体界、包括文学界的足够重视罢了。

我当然也知道,文学走到今天,在当前处境下,大家普遍对文学存比较悲观的看法,因为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边缘化,这是一个事实。文学影响力的衰微,文学介入社会能力的弱化,这确实是不可回避的现实,但我个人,由于一直和文学圈子里的人有交往,对文学的现状倒不是特别悲观。我认为,文学在当今中国是处在一个比较正常的处境,虽然没有很多人关心,但也有不少的人,心里是放不下文学,对文学一直怀着感情的。说文学衰落的人,沿用的基本上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参照标准。八十年代是一个全民面临阅读饥渴的年代,任何一本好书出来,都会风靡全国,就像任何一首好听的歌、任何一部好看的电影一夜之间会热遍大江南北一样,这是当时那种特殊的政治环境造成的,尤其是经过“文革”十年的浩劫,人们的心灵已经有了太多的空间,需要新的精神读物来填充。现在看来,全民的文学热只是特殊时代的产物,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期待文学;在一个正常的年代,文学必定是一部分人关心的事情。文学应该回到它原有的位置上来,作家也要回到正常的心境里来写作,我们不能对文学存着过分理想化的幻觉。

其实,据我了解,比起一些西方国家,甚至包括日本这样的国家,中国文学依然算是很热的,中国作家在社会各个层面的活动能力也依然是强的。即便从出版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畅销书、制造话题的书,很多还是文学书。那些名作家的新作,在书店往往还是摆在最醒目的位置上,甚至大量被盗版的书,很多也是文学书。这些都是文学仍旧有热度的证据。

中国是一个独特的民族,她没有属于自己的超越性的宗教,至少,宗教没有全面进入世俗生活的层面,影响世俗生活的,还是儒家的思想居多,同时,文人、文学,在中国也成了一种生活的理想。林语堂说,中国的诗歌在中国扮演了类似宗教的角色,这是对的。很多的知识人,骨子里还是有文人情怀的。他们可能自己不会吟诗作赋,却在心里尊重这种文人生活。至少古代是这个样子的。现在商业文化盛行了,财富成了多数人心中认为的成功标志,可有意思的是,作家在清贫的时候,往往对写作、对文化会有一种轻贱的思想,而那些拥有了财富的人士,有一些反而会对文学、文化心存敬重。这真是一个悖论:做文学的,不重文学;不做文学的,反而对文学有一种美好的向往。我有一些朋友,是很有钱的,他们的钱多到已经不能给他们带来满足了,奢侈的生活也不能再引起他们的兴趣了,这个时候,他们反而喜欢舞文弄墨起来。即便是不舞文弄墨的,也喜欢参与一些文化活动,或者结交一些文人。这是真的。我有多个有钱的朋友,见到我就和我谈文学,或者谈最近读的某本书,他们还花钱收集作家的书法或手稿。你可以说这是他们的一种兴趣,但这样的兴趣,总是包含着他们对文学的尊重。还有一些老板,包括房地产的老板,在给自己的楼盘或者公司取名的时候,也喜欢把名字取得文气一些,有韵味一些,参考的标准,往往也是文学。广州有一个楼盘,很大,其中一片楼房,最初取的名字叫“江临天下”,后来觉得这个名字太大,就接受别人的建议,改成“左岸”,结果,很多有小资情调的人,都喜欢住在里面。“左岸”这个名,我想就是很文学的。

给孩子取名字,也是如此。西方人的孩子,很多都取摩西、彼得、约翰、保罗、玛利亚等,到处都是约翰,到处都是玛利亚,这一点都不稀奇,因为他们取名时的参照,是《圣经》,是宗教背景,他们的宗教是和他们的世俗生活融为一体的;中国人给孩子取名字,没有宗教可以参照,即便有宗教信仰的家庭,也经常要刻意回避这个背景,比如,信仰佛教的家庭,一般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取名为一灯、空相、本尘什么的,这样的名字,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们怕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看破红尘、不思进取。相比之下,中国人更愿意取那些文学意味浓厚的名字,比如李晴川、西门吹雪、唐不遇什么的。由此可见,中国的文学是参与到了中国人的人生之中的;一个人的人生,如果缺了文学,就会少很多的风雅和味道。一个人的人生,如果缺了文学,就会少很多的风雅和味道。我跟一些书法家、画家朋友说,你们的作品要有大的突破,就必须增加自己在文化、尤其是在文学方面的修养。古代的书法家、画家,都不是单纯地只会写字或画画的,他们同时一定是文人,一定会作诗或写文章的。诗、书、画以前是一家的。没有诗文,只有书法和画,要真正地传世,我怕也是难的。孔子的言论现在我们还读得到,孔子的笔墨就看不到了;屈原的诗文,至今还在传唱,屈原的书法,我们是看不到了;即便是离现在近一些的,《红楼梦》至今流传,可短短两三百年,曹雪芹的手迹,我怕是很难找了。许多的时候,文学比任何文化形式都要永久。有个哲人说,诗比历史更永久。我相信。

中国现在是处于转型期,会出现漠视文化、轻贱文学、讽刺文人的现象,并不奇怪。但这样的状况不会一直存在下去的。我对文学的未来怀有信心。当一个社会完成了一定的物质积累的时候,文化的需求又会重新回来。当物质生活丰富了,人们又会追求起一种风雅生活的,甚至会投身于文化,渴望在其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去处——这种人会越来越多。我曾经在一套丛书的序言里说,没有文学的世界,必定是一个坚硬、僵死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显然不适合于人类居住,因为人心所需要的温暖、柔软和美好,并不会从这个世界里生产出来。这个时候,就不由得让人想念起文学来了——文学的重要功能之一,正是软化人心、创造梦想。诚如台湾作家张大春所说,文学带给人的往往是“一个梦、一则幻想”而已。然而,谁都不能否认,只有那种存着梦想的人生,才是真的人生。

文学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就是表明人类还有做梦的权利。因为有了这个梦,单调的生活将变得复杂,窄小的心灵将变得广阔。文学鼓励我们用别人的故事来补充自己的生活经历,也鼓励我们用别人的体验来扩展自己的精神边界——每一次阅读,我们仿佛都是在造访自己的另一种人生,甚至,阅读还可以使我们经历别人的人生,分享别人的伤感。比如,公元七百四十二年,诗人李白游历东晋名士谢安旧处后,写下了著名的《东山吟》:“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这本是李白的个人感叹,但自从这首诗流传以来,李白的慨叹就一直被无数的人所分享。是啊,当年那如花似玉的“他妓”已化作“古坟荒草”,但“今朝如花月”的“我妓”呢,百年之后,还不照样成为一堆“古坟荒草”供后人缅怀?无论你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还是贩夫走卒、乞丐傻瓜,结局并无二样。由此想来,一种旷世的悲凉就会油然而生——于是,大诗人李白那惊天动地的“怅然”,我们这些小人物在一千多年之后,也在阅读中实实在在地体会了一回。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它所创造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延伸和补充,是想象力的传奇,是许多种人生的叠加,它能为哪怕是贫乏的人生提供异常丰富的可能性。人类怎能离开文学?没有文学,真实的性情如何表达?过往的生命如何变得生动?刻骨的爱情如何才能重来?人类怎能离开文学?没有文学,真实的性情如何表达?过往的生命如何变得生动?刻骨的爱情如何才能重来?加缪在《鼠疫》一书中说:“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人们将对监狱、工作、勇气之类的东西感到厌倦,而去寻找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而“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正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由此可见,文学远没有死亡,它还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影响力,今后甚至还会发挥更大的影响力。这不是空想,而是我对整个社会发展的一种判断。

这个世界有一个不变的精神核心

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看到,由于消费文化的介入,大大地改变了文学固有的传播方式和影响读者的方式,这必然带来一些新的问题。世界越来越浮躁,利益神话越来越刺激人,这些,都肯定会影响一些作家的写作。不影响是不可能的。稍微比较一下成名作家前后的写作,就会发现,哪怕是一些相当有成就的作家,也在这种喧闹的环境下,开始变得沉不住气了,看他们的新作,就知道他们这些年沉潜下来的东西不多,心灵探索的力度也在减弱,明显是写作的心开始慌乱了,不知不觉就和现在的消费文化合流了,读者喜欢什么方面的刺激,他就写什么方面的题材,而不问这样的题材,是不是他所擅长或者他所关注的。我的一个年轻朋友,叫徐则臣,他的小说写得很不错的,最近他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作家和批评家越来越功利,越来越投机了,很少有作家能坚定地贯彻自己的写作美学,总是在变,什么流行写什么,所以文坛才会如此热闹,今天刮这个风,明天刮那个风,而且每场风都刮得轰轰烈烈。这是否说明我们的作家根本就没有自己相对稳定的世界观和文学观?那么多人对时髦的底层叙事趋之若鹜让我惊异,而且完全无视小说最基本、最朴素的东西,把小说狭隘为苦情戏,和道德啥啥的连在一起。当文学和世俗的道德联系在一起时,实在让人无话可说。”我同意他的意见。不能说现在大家关注底层了,你也去逼着自己写底层,你对底层不熟悉,不做研究,写出来的,一定是虚假的,你那个底层关怀,可能也是冒充的;你的写作,还是要遵循自己心的指向。真正有心的写作,是写什么都可以体现关怀、表达灵魂的。最近一个在《中国青年报》做记者的朋友,把他做的韩少功的访谈,发到我信箱,我发现,韩少功对底层问题有很清醒的看法:

一个好作家应该超越阶层身份局限,比如一个穷人作家,最好能体会上层人的苦恼,不能囿于阶级仇恨;一个小资或大富的作家,最好能关注下层人的艰辛,不能止于阶级傲慢。这就是所谓大心。在当前社会等级制趋势严重的情况下,有些人因事立言,反对拜金附势之风,提倡关注底层,应该是一种有益的提醒。

当然,底层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正如蔑视底层更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从俄国文学的“人民性”到中国的“工农兵文艺”,好些底层文学也曾落入造神的陷阱。正如马克思说,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的思想。很成问题的上层总是与很成问题的底层形成同构和共生的关系。因此,作家们关注底层,一要热情,二要冷峻,第三还要有写作的修养,不能把政治标签当饭吃。

韩少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智者,他的一些思索,是很有价值的。确实,好的写作,永远是要超越阶级、超越身份、超越题材、甚至还要超越庸俗的道德和政治的,好的写作要有一颗“大心”。你若存着这么一个大心、真心,你的写作就会先感动自己,然后再感动更多的人。可是,现在的很多作家,他的写作不是为自己的心写的,他是为出版社写的,为一些假想的读者写的,他在写作的时候,总是在考虑读者喜欢什么,市场喜欢什么,以为考虑这些了,他的书就会好卖。这是误解。一本书好不好卖,首先还是要看这书的质量和价值的。一些畅销书,即便不是好书,但也可能不是坏书,它的底子还是要不错的,要不,在偌大的中国畅销就有点不可思议了。余秋雨的散文很多人不喜欢,但畅销多年,这不仅是当年那个语境造成的,其实也跟余秋雨找到了自己独有的说话方式有关。他的散文,自有别人的散文所没有的高明之处,这点,是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就可以抹杀的;还有易中天讲三国,会热得这么厉害,也是有它自己的理由的,至少易中天找到了一种话语方式,是普通读者能够领会、喜欢阅读的,这也不容易。现在很多的理论家,你让他们讲一点大众些的话题,他们就讲不来。一离开那些专业词汇,那些大概念,他们就没法说话了,他们的书不好卖,这能单怪读者么?易中天的观点,你可以反驳,但不能轻易说,他的书能够畅销,是靠炒作出来的。炒作也是要有东西可炒,有东西值得炒啊,要不,那么多媒体,怎么会一起犯傻?再说,畅销书永远是一个例外,是个案,是许多因素合力的结果,它不具有普遍性。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是不能将现有的畅销书当做自己的参考标准的。很多的畅销书,出版之初,连作家自己、甚至连出版社都想不到会畅销,结果出来之后,受到了大家的关注,这里面有一些不可预测的因素。你们可能想不到,像阿来的《尘埃落定》,算是畅销书了,卖了近百万册,在国外也卖了好价钱,可是这本书,当初是被好几个出版社退稿的,你怎么解释这件事情?貌似不好读的作品,却成了畅销书;貌似好卖的作品,出版之后却大量滞销,这样的事情,出版界每年都要发生好多。比如,前些年,青春小说不是很好卖么?只要沾上青春小说的边,沾上“八○后”作家这个群体,好像总能卖上几万册,多的达到上百万册,可是,近一年来,这个状况又发生微妙的变化了。“八○后”作家的书除了已经走红的那几个,似乎一下子就不怎么好卖了,至少不像以前那么受欢迎了。还有前段热过一阵的玄幻小说,也不那么被看好了吧?市场是瞬息万变的,一个作家,如果要完全跟着市场走,那就太累了。

从这个角度讲,文学在变化,但变化的背后,还是有一个不变的东西的。再怎么变,我想文学还是要有一些基本的东西。比如诚实、感动、同情心、美、灵魂的独白、故事、精美的语言等,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无论何时,无论文学怎么革命,都是难以改变的。现在的问题是,文学在外面走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它的原点。这就好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做了很多形式方面的大胆实验,可是到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先锋作家们又都回到了故事这个古老的叙事形式上来了,小说又写得朴素而传统了。余华、苏童是这样,格非、北村也是这样。不是说八十年代的文学革命没有价值,而是说,文学革命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释人心万象,为了书写灵魂在一个时代所面对的遭遇和磨难。文学革命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释人心万象,为了书写灵魂在一个时代所面对的遭遇和磨难。假如故事能够让作家达成这个写作目的,那重新使用故事又有何不可?形式并不是终极的,也不是不变的,任何的形式,除了让我们看到一种语言的难度以外,还得方便作家们观察灵魂、探索人心。

现在的文学,有一种不好的倾向,普遍都成了观念写作,书斋写作,活生生的东西太少,大多是作家躲在书房里的胡思乱想,很苍白,文字没有丝毫的感染力。要么是情节编造得离奇,要么是像风干的语言碎片,文字一点温度都没有,好像作家普遍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能力,这是很可怕的。韩少功在上面那篇访谈中还说:

商业文化的内核就是欲望主义,拜金主义,极端利己主义,其结果必然是感觉力的丧失,与历史上的造神文化殊途同归。比如我们从八卦化新闻和泡沫化文学里,已经看不到多少对自然和人的生动感觉,倒是经常遭遇雷同或胡闹。因此,恢复感觉力就是政治,恢复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学的大政治。

这话说出了文学的根本匮乏,是作家们的感觉力在钝化,是作家们的心智死沉了、不活跃了,文学世界才变得僵化、单调的。“恢复感觉力就是政治,恢复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学的大政治”,所谓恢复,其实就是以前有的,现在弄丢了,以前是常识,现在成稀有事物了。感觉力、同情心,理解力,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写作素质,可在今天的作家身上,到底还存在几何?有一些作家的感觉越来越怪异,心却像钢铁一样坚硬,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是断不能成为心灵读物的。

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文学世界是有一个不变的精神核心的。先贤传下来的那套写作技艺,以及文学情怀,终归是丢不得的。现在一些年轻作家,一开口就是网络,就是自我,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作品,完全不在他们的视野里。以前这种文学上的数典忘祖是文学革命,现在这种数典忘祖就是接近无知了。法国新小说派作家,也曾在他们的宣言里说,要把巴尔扎克扔下船去,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是了解了巴尔扎克、并形成了跟巴尔扎克完全不同的理解世界的方式的;胡适、鲁迅他们这代人反中国传统,也是建基于对中国传统的研究之上的。可是,现在很多年轻的学子、作家,根本不了解传统,也没读过几部经典作品,就放言与文学经典决裂,想开创自己的话语世界。他们好像是生而知之者。如果真有这种生而知之者,那一定是文学天才了,可惜,他们不是天才,而是无知的勇士。

文学有时并不需要多少勇士,它需要的反而是笨拙、诚实、坚韧、甚至饱含泪水的感觉主义者,需要有一颗广阔、仁慈的心,来守护生活中还残存的希望和梦想。古老的同情心需要复活,精细、严实的写作技艺要再次得到尊重。写作是一种需要耐心的精神事业,没有耐心,我们就根本发现不了这个时代的心灵到底发生了哪些细微的变化。可是,我们看到的事实是,这个时代的作家,根本没有耐心停下来倾听一个老人的呢喃,或者看一眼现在农村的庄稼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很多的作家,都在进行一种抽象的写作,这种写作几乎不和当下的具体生活发生联系。他们所书写的民工,除了在流水线上做苦工、或者在脚手架上准备跳楼以威胁厂方发放工资之外,并没有自己的欢乐或理想;他们笔下的农民,除了愚蠢和恶俗之外,似乎也没享受过温暖的爱情、亲情;他们小说中的都市男女,除了喝咖啡和做爱之外,似乎不要上班或回家的。一种远离地面、远离生活现场的抽象写作,正在成为新的潜规则,很多作家都像有默契似的,不约而同地把世界简单化、概念化。一种远离地面、远离生活现场的抽象写作,正在成为新的潜规则,很多作家都像有默契似的,不约而同地把世界简单化、概念化。

对生活的简化,就是对生活的遗忘,同时也是向生活说谎。简化生活,不诚实,向生活说谎,这似乎成了现代作家写作的通病。米兰·昆德拉说:

简化的蛀虫一直以来就在啃噬着人类的生活:即使最伟大的爱情最后也会被简化为一个由淡淡的回忆组成的骨架。但现代社会的特点可怕地强化了这一不幸的过程:人的生活被简化为他的社会职责;一个民族的历史被简化为几个事件,而这几个事件又被简化为具有倾向性的阐释;社会生活被简化成政治斗争,而政治斗争被简化为地球上仅有的两个超级大国的对立。人类处于一个真正简化的漩涡之中,其中,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彻底地黯淡了,存在最终落入遗忘之中。

这话可以在中国文学中得到验证。当中国作家一窝蜂都去写某一种题材或人物时,我敢肯定,过不了多久,这个题材或人物,不但不会被人牢牢地记住,相反,它一定是会遭遇到比以前更严重的遗忘。现在很多人不都在写底层么,我想,不久之后,真正的底层就会被人遗忘。在那些声嘶力竭的底层书写中,真正的底层本来就处于沉默之中,现在又形成了固定的底层关怀模式,谁还会对那些在街边洗澡和睡觉的底层劳动者投去关注的目光呢?很多作家关注的不过是观念上的底层,不过是媒体报道出来的那个底层罢了,他们的底层叙事,和身边真实存在的民工或上访者,其实没有一丝关系。李敬泽有一次说,现在的作家写的底层,除了“小姐”写得比较真实以外,其他的,都面目可疑。这说明了什么问题?文学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有时确实是令人伤心的。

让感官和人心都活跃起来是文学的大政治但伤心是没有用的。要紧的,还是心平气和地来研究文学的现状,看看今日的文学,到底缺乏的是什么。要说缺乏,我可以随口说出一堆,都是现在的作家所缺乏的,需要补课的,但这样说,多少有点像空谈。今天,我要指出的缺乏,主要是有针对性的,是文学修养和精神意义上的缺乏,或者说,是对当下的写作显得最重要的那种缺乏。我先从最低的地方开始说起。

第一,缺乏活跃的感官世界。

我刚才说了,今天的文学普遍进入到了一个书斋写作和纸上写作的时代。文学家,尤其是小说家,稍有知名度之后,就能靠写作养家糊口,甚至过上体面的生活。这个时候,他们就不需要外出辛苦工作,可以呆在家里专心写作了。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如果一个人,长期呆在家里,不接触更丰富的社会生活,他的感受力只和报纸或书籍打交道,写作的时候,也是依靠这种阅读经验来虚构,时间久了,他就会在写作中露出苍白、贫血的面容。本来丰富的世界,在他笔下是静默的。有些作家,他最近写的作品,很多经验类型、心灵细节,都和他早期的作品相类似,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和发现,因为他对生活没有获得什么新的感受。这是致命的。一个作家,写来写去都是那些事情,经验的边界没有扩展,灵魂的体验没有更深,他的写作,哪怕再热闹,也不过是变相的重复罢了,甚至连重复都算不上,而只是简单地复制自己过去的感受,或者直接复制报纸的社会新闻、复制好莱坞的影碟。这样的写作,已经和创造无关。

我曾经对一些作家说,你们的感官系统几乎都废了,你们已经习惯了用头脑写作,而从来没有想过,作家有时也是要用耳朵写作、用鼻子写作、用眼睛写作的。你们只记得自己有头脑,没想到自己还有心肠;你们只想到自己有手,没想到自己也有眼睛、鼻子、耳朵、舌头。好的写作,绝对不仅是头脑和手的合作,而更应是头脑和心肠的写作,并且要调动起全身所有的器官,让它们都参与到写作中来,这样创造出来的文学世界,才会是生动的、丰富的。

前不久,我在北京召开的“莫言作品学术研讨会”上感慨说,我在当代文学中很久没有听到一声鸟叫,很久没有目睹一朵花的开放,也很久没有看到田野和庄稼的颜色了。今天的作家都耽于幻想,热衷虚构,唯独不会看,不会听,不会闻;他们的世界是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的。这个感受,我去年八月到乡下小住时,尤其强烈。我本是来自农村的,可这些年在城里工作之后,每次回乡下,都匆匆忙忙,早已丧失了很多乡村特有的经验和感受力。去年八月,我到福州旁边的永泰县一个朋友家小住。那个地方是一个优美、安静的村庄,海拔不低,所以即便是酷暑,睡觉的时候也要盖棉被。一天傍晚,我吃完饭,坐在朋友的家门口,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真正感受过什么叫黄昏、什么叫凌晨了!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真正感受过什么叫黄昏、什么叫凌晨了!以前在城里,天还没黑,所有的灯就亮起来了,夜幕一点点吞噬世界的情景,你根本不可能看到;而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你也根本没有机会感受晨曦一点点将万物显露出来的过程。现在的都市人,普遍过着没有黄昏、也没有凌晨的日子。我们的生活,似乎和自然、和大地是没有关系的。这也就难怪作家们所创造的文学世界不生动了。

可是,我们看一些优秀作家的作品,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鼻子是灵敏的,耳朵也是竖起来的。你在他的作品中,会读到丰富的感受,有很多细微的声响,也有斑斓灿烂的颜色。比如读莫言的作品,就会接触到一个色彩绚丽的感官王国。尤其是他的《透明的红萝卜》,里面那个孩子的感觉是通透的,作者写这个孩子的时候,也焕发出了奇异的想象力。莫言的文学成就,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他是一个感官活跃的作家。还有余华的一些小说、散文,也都是感官活跃的,因此,他笔下的世界,往往有很多精准、生动的细节。余华有一篇随笔,题目叫《内心之死》,里面就谈到了这个写作问题,他说:

当人物最需要内心表达的时候,我学会了如何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同时让他们的眼睛睁开,让他们的耳朵矗起,让他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我知道了这时候人物的状态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它才真正具有了表达丰富内心的能力。

余华的一些作品,贯彻了他自己声称的这种“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的写作原则。比如,我很喜欢他的散文《儿子的出生》,他写儿子刚生出来时,“一个护士让我抱抱他,我想抱他,可是我不敢,他是那么的小,我怕把他抱坏了。”——“我怕把他抱坏了”这句里的一个“坏”字,就把余华所看到的一个新生婴儿的小和脆弱彻底写活了,同时,那个父亲的心理也显得生动而真实。余华还有一篇散文,也是描写儿子的,叫《可乐与酒》,写的是一岁零四五个月的儿子漏漏第一次喝可乐时的情景:

他先是慢慢地喝,接着越来越快,喝完后他将奶瓶放在那张小桌子上,身体在小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他有些发呆地看着我,显然可乐所含的气体在捣乱了,使他的胃里出现了十分古怪的感受。接着他打了一个嗝,一股气体从他嘴里涌出,他被自己的嗝弄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我,然后脑袋一抖,又打了一个嗝。他更加惊奇了,开始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这一次他的胸口也跟着一抖,他打出了第三个嗝。他开始慌张起来,他可能觉得自己的嘴像是枪口一样,嗝从里面出来时,就像是子弹从那地方射出去。他站起来,仿佛要逃离这个地方,仿佛嗝就是从这地方钻出来的,可是等他走到一旁后,又是脑袋一抖,打出了第四个嗝。他发现嗝在紧追着他,他开始害怕了,嘴巴出现了哭泣前的扭动。

这个时候的余华,眼睛一定是睁得很大的。他写儿子打嗝,不是笼统地写,而是很有耐心地写漏漏“打了一个嗝”、“又打了一个嗝”,直到“打出了第四个嗝”;在嗝声中,漏漏的神情也从“发呆”到“目瞪口呆”,从“惊奇”、“慌张”到“害怕”,再从“害怕”到“哭泣前的扭动”,一路变化下来,加上一系列动作,可乐对一个孩子的感受彻底被放大了,整个场面也变得活生生的了。

这样的文学世界是多么吸引人,又是多么丰富!那些凭知识和观念写作的作家,放弃书写这个丰富的感官世界,又是多么令人惋惜!我还读过诗人于坚的一篇随笔,叫《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情》,他写了一段难忘的经历:

我的父母由于投身革命而无暇顾及我的发育成长,因而当我两岁时,感染了急性肺炎,未能及时送入医院治疗,直到奄奄一息,才被送往医院,过量的链霉素注射将我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却使我的听力受到影响,从此我再也听不到表、蚊子、雨滴和落叶的声音,革命赋予我一双只能对喧嚣发生反应的耳朵。我习惯于用眼睛来把握周围的世界,而在幻觉与虚构中创造它的语言和音响。多年之后,我有了一个助听器,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郊外的一个树林子里,当我听到往昔我以为无声无息的树林里有那么多生命在歌唱时,我一个人独自泪流满面。

我很感动。一个于普通人来说是平常的声音,可对听力一度受损的于坚来说,这个细微的声音能被听见,却是值得“泪流满面”的事情。正因为此,我读于坚的诗,能读到很多物质材料意义上的细部,他的诗,拒绝隐喻,重视事物本身,在实感层面,富有生活的质感,因为他挚爱这个世界,并对一种具体、准确的现实,保持着发现的热情。

今天,当丧失活力、抛弃感官的“纸上的文学”一统天下的时候,我尤为看重作家借由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这些感官以及记忆所发现的真实世界——当苍白的虚构遍地都是,惟有真实才能复活文学的心。否则,举目所见,都是空心的文学,虚假的文学,那将是何等的贫乏和荒凉。索尔仁尼琴有一句名言说,“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套用在现有的文学写作中,似乎可以说,一个真实的细节有时比整个虚构世界的分量还重。一个真实的细节有时比整个虚构世界的分量还重。一个作家,如果相信内心的真实和具体的世界、事物密切相联的话,他必定会进入一种眼睛式、耳朵式的写作,因为在我们这个敌视具体事物的时代,有时惟有借助看、听、闻、嗅,才能反抗遮蔽,澄明真实。

上面这段话,是我在给陈冠学的《大地的事》一书写的序言里说的。陈冠学是台湾有名的作家,他的《大地的事》在台湾出版时,叫《田园之秋》。这本书在台湾声名卓著,曾获“吴三连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同时编入台湾国中、高职、大学的国文教科书,并被誉为“台湾文学史上最光彩灿烂的散文经典”。可在大陆,知道它的人很少。二○○四年十月我去台湾出席“两岸现代文学发展与思潮学术研讨会”,和苏州大学的教授范培松老师同行,他向我举荐了这本书,我当下就到台北的诚品书店买了这本书。读完之后,非常喜欢,就把他推荐给了大陆的出版人,于二○○六年一月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很多朋友读了之后,都大发感慨,没想到在活着的作家中,写田园和大地,能写得如此精细,恬静,怡然自得。那个秋天的乡村世界,在陈冠学笔下,真是生机盎然,丰富活泼。比如,它写雨声,不仅是美的,还是有形状、有声音的:“雨声之美,无如冬雨。冬雨细,打在屋瓦上几乎听不出声音,汇为檐滴,滴在阶石上,时而一声,最饶韵味。”它写秋虫的鸣叫,节奏分明,一咏三叹:“行到庭中,站立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入内,忽听见土蜢的鸣声,像发条极松了一般的弱,可听出擦翅的每一片段单音。心里不由受到一震,全身也受到一震,好久没听到这亲密的声音了。正待要多听一会儿,鸣声竭了,就像发条全松了一般,前后计算起来,似乎还不足十秒钟。又站了一会儿,等待第二声,竟就没有了。这是老友最后的道别,真真是向我说一声珍重再见,不免一阵悲思袭上心头……”在作者笔下,各样的景色和生物,都是活的,有感情的,并和人心相通的,“一切景语皆情语”。

《大地的事》解放的正是作家的感官。陈冠学是一个将感官系统全面打开的作家,因此,他笔下的“田园”,就是田园本身,而不是把它当做官场、商海或其他的嘈杂人世的对抗性存在,它就是大地的一部分,是花草树木,鸡鸭牛羊,是虫叫和鸟鸣,是无边无际的夜晚,是路边的一句问候,是田间的一次小憩……这个“田园”,不是象征,也不是隐喻,就是在其中生活的人,在其中发生的事。因此,陈冠学用日记形式记下的田园和秋天,不乏琐碎,但带我们进入的却是一个最为细微、有趣、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子,甚至舌头,都全面向大地敞开。他说,“真正美好的事物,看着,听着,闻着,要比实际的触着、吃着更合宜。”这是一个和事物靠得很近的作家,他的文字,是有实感的,一点都不虚,同时,他的情怀,又是很高远的。这是一个和事物靠得很近的作家,他的文字,是有实感的,一点都不虚,同时,他的情怀,又是很高远的。在大陆,我几乎找不到这样超脱、又这样实在的作家。

好的文学,都是有很多实在、具体、准确的细节的。这些细节,如果没有感官世界的参与,就不容易写得有实感。我喜欢《红楼梦》,不单是喜欢《红楼梦》里那种感情理想,那种寻求爱情知己的决心和信念,我也喜欢《红楼梦》所写的实感层面的生活,这种生活,被曹雪芹写得活色生香、触手可及。食物的香味,人物的神采,器物的光泽,场面的气息,等等,在字里行间无不扑面而来。作者那高远的精神,并不是悬空在小说中的,作者的每一个心思,都能落实到具体的生活里。作者那高远的精神,并不是悬空在小说中的,作者的每一个心思,都能落实到具体的生活里。每次的吃茶,喝酒,哪怕是洗手、换衣服,这样琐碎的事情,曹雪芹写起来,没有一次是重复的,都有不同的情趣,不同的细节表现。在《红楼梦》的感官王国里,你简直可以按照声音、颜色、气味、形状、光泽等分类,对小说中的事象做很多的研究文章;你也可以根据茶、酒、饭食、点心、钱物、器具等分类,对小说中的物质进行分析——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丰富了。没有眼睛、鼻子、耳朵、舌头、手和脚、头脑和心肠的参与,怎能成就《红楼梦》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

我现在很重视一个作家在实感层面的写作能力。我希望作家们在写作的时候,他的感官是活跃的。有的时候,一个实感意义上的传神细节,能够将你要表达的、甚至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刻在读者的心里。鲁迅的小说不多,为何大多能让人记住?就在于鲁迅有很强的刻写细节的能力。他对国民性的批判,不是一些空口号,他描写了很多底层的被损害者的形象,他对这些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有观察,也有感受。比如,他写祥林嫂的出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一个被生活摧残到毫无生气的人,就活画在了我们面前。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有一个破碗,但鲁迅要强调是“空的”;她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但鲁迅要强调“下端开了裂”。通过这些细节,这个“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的人就呼之欲出了。鲁迅写孔乙己,也是充满这些有力量的细节的,他说孔乙己“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时,不忘加一句,“他满手是泥”,这就表明孔乙己是“用这手走来的”,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因着鲁迅的感官在写作时是苏醒的,他笔下的人物,寥寥数笔,就活生生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这就是一个大作家的笔墨。

第二,缺乏赤子情怀。

这种缺乏,不是实感层面的,而是指作家的心灵,是比较深的欠缺。赤子情怀,是大情怀。有这个情怀的作家,才会对世界保持好奇,对人性怀着悲悯。所谓赤子,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孩;赤子之心,就是像婴孩那样纯洁无瑕、超越善恶的心。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这意思是说,伟大的人,都有一颗像婴孩一样纯洁善良的心。同样,伟大的作家,也得具有这样一颗晶莹剔透的心,才能达到那“通而为一”的大境界。过去,很多作家都局限于现实的善恶得失,身上的束缚太多,没办法跳脱出来;因为情怀和格局太小,作品的气象也小。王国维在论到李后主的词时说,“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眼界不大,作品就无法写得深;而作品要写得深,有时并不一定是要写得复杂,单纯有时也是一种深。作品要写得深,有时并不一定是要写得复杂,单纯有时也是一种深。赤子就是单纯的人,同时也是看得深的人。王船山在说到庶民时,说庶民既是“至愚”又是“至神”,赤子应该就是这样一个集“至愚”和“至神”于一身的人,是有大心的人。

心的容量若太小,由此派生出来的作品的承载能力也必定有限。而没有赤子情怀,一部作品即便是在俗世层面描述得再好,再严实,它的精神境界,也难以往上走。赤子情怀能帮助作家以童心、好玩之心来看待世界,从而发现这个世界更高远的一面。这个世界既复杂,又简单。从人间万象上看,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但从精神发展的线索看,这又是一个简单的社会——从精神意义上说,亘古以来的冲突,无非都是善与恶、爱与恨、希望和绝望、现实和梦想之间的冲突,直到今日,支配这个世界的,还是这些基本价值。

一个作家,对这些人间价值,是不能过于执著的,一执著,就落到了俗常的道德范畴里了。而庸俗的道德,有时是写作的天敌。胡兰成劝作家在写作的时候,要有一点“好玩之心”,就是要让作家不要过分执著于价值的差别,而要写出那种“无差别的绝对之境”,这才是新境界的文学。价值过于分明的世界,是不适合文学生长的。文学世界往往是混沌的,暧昧的,模糊的,无解的。你如果能够把你的写作推向一个两难的世界,一个无法抉择的世界,一个有矛盾但又永远解决不了这个矛盾的世界,它的境界就大了。

你如果能够把你的写作推向一个两难的世界,一个无法抉择的世界,一个有矛盾但又永远解决不了这个矛盾的世界,它的境界就大了。在我看来,中国作家中,最具赤子情怀的人,就是曹雪芹;境界最广大的文学作品,就是《红楼梦》。《红楼梦》是由实写虚的,王国维说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这个悲剧,和别人写的悲剧到底有什么不同?曹雪芹在处理这个悲剧时,是怀着怎样一种情怀来写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红楼梦》里有悲伤,但没有怨恨。这是很有意思的。造成了这么惨重的悲剧,为什么作者(包括代表作者情怀的贾宝玉)心里一点怨恨之气都没有?这值得追问。《红楼梦》不是一本怨恨之书,而是一本还泪、赎罪之书。贾宝玉看到一个个青春女子或死或离,他的心里,一直充满的是愧疚之情。他不仅觉得自己亏负了林黛玉,也亏负了其他女子,包括宝钗,也包括他的母亲。很多人对宝玉最终和宝钗结婚,时有所恨,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宝玉自己都不恨,我们又何恨之有?《红楼梦》的悲剧,不是要激起我们的怨恨,恰恰相反,作者是要告诉我们,有一种悲剧是没有可恨之人的,仿佛是天定的悲剧——这种悲剧,岂非更加令人伤怀、心痛?

研究《红楼梦》的人很多,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牟宗三先生原本是研究哲学的,但他关于《红楼梦》的一些文字,理解力比多数人都深。我很喜欢他对《红楼梦》的看法。他有一篇文章,叫《水浒世界》,里面论到《红楼梦》时,见解精深:

人们必得以林黛玉之不得与宝玉成婚为大恨,因而必深恶痛绝于宝钗。我以为此皆不免流俗之酸腐气。试想若真叫黛玉结婚生子,则黛玉还成为黛玉乎?此乃天定的悲剧,开始时已经铸定了。人们必得于此恨天骂地,实在是一种自私的喜剧心理。人们必得超越这一关,方能了悟人生之严肃。同理,读《水浒》者,必随金圣叹之批而厌恶宋江,亦大可不必。须知梁山也是一组织。《水浒》人物虽不能过我们的社会生活,但一到梁山,却亦成了一个梁山社会。自此而言,宋江是不可少的。不可纯以虚假目之也。必须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

必须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红楼梦》是超越一切,饶恕一切的,它所写的,比恨更深——因为爱比恨更永久。“必须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这个境界,唯有具赤子情怀者,才能企及。《红楼梦》的悲是大悲——大伤悲和大慈悲,曹雪芹的心也是大心——世俗心和赤子之心的合一。对于这个悲剧的研究,牟宗三先生很早以前还写过一篇《〈红楼梦〉悲剧之演成》,连载于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出版的《文哲月刊》,他当时说,《红楼梦》的悲剧是“天下之至悲”:

有恶而不可恕,以怨报怨,此不足悲。有恶而可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大可悲,第一幕悲剧是也。欲恕而无所施其恕,其狠冷之情远胜于可恕,相对垂泪,各自无言,天地黯淡,草木动容,此天下之至悲也。第二幕悲剧是也。

《红楼梦》是第二幕悲剧,“天地黯淡,草木动容”,可通篇读下来,几无可恨之人,甚至你想饶恕也找不到饶恕的对象。一部几乎没有写坏人、恶人的小说,却共同演成了一曲旷世悲剧,这怎能不让人惊为天书?这个看法,牟宗三显然受到了王国维的影响。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写于二十世纪初,他“由叔本华之说”,把悲剧分为三种:

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慄;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嫕,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第八十一回)之语,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

太深刻了。确实,《红楼梦》的悲剧不是“蛇蝎之人”造成的,也不是“盲目的运命”造成的,而是“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也就是说,这是常理中的人和事所造成的悲剧。《红楼梦》里没有坏人,也没人有制造悲剧的本意,即便是“贾母爱宝钗之婉嫕”,“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亲于薛氏”,都属情理中的事,无可指摘,因为宝钗也有她的可爱之处;宝玉和黛玉虽然“信誓旦旦”,但那是两人的私事,一旦到真正的婚配时刻,宝玉遵循孝道,顺从自己最爱的祖母,也是“普通之道德使然”,在封建社会,每个人的婚姻都要听从长辈的,这无可厚非。因此,这一悲剧既超越了善恶的因由——极恶之人,也超越了因果的设置——意外之变故,却在“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中,发现了非常的罪责,那就是每个人都在其中、每个人都有责任的无罪之罪,无错之错。是每一个人都置身于一个错误的时代,并由此构成了一个错误的时代,才造成了这个悲剧。那谁来承担这个悲剧的责任?没有人需要具体承担,同时每一个人都要来承担,包括最爱林黛玉的贾母、贾宝玉,他们也都得在这个悲剧中承担一份责任。没有犯错的人,但每个人都犯了错;没有悲剧的制造者,但每个人都参与制造了悲剧;没有哪一个人需要被饶恕,但每一个人其实都需要被饶恕……这就是《红楼梦》的精神哲学。

《红楼梦》的情怀实在太大了,它是宇宙的,也是终极的,同时又是人间的;它超越善恶,直指本心;它既有赤子之心的温润,又有饶恕一切的宽广,它的丰富,无书可及。遗憾的是,中国文学史有这么一部伟大之书,熟读它的人虽然不少,但真正进入它的境界、它的情怀的人,实在不多。当代作家一直飞腾不起来,总是匍匐在地面,当可在这部书里,找到自己和伟大文学之间的差距。

第三,缺乏健全的精神维度。

文学是精神的事业,灵魂的叙事,这点,没有人会怀疑。但是,精神是有不同维度,灵魂是有质量大小的。中国小说中,《红楼梦》是一个例外,除此,小说几乎都是关乎社会、国家、民族、历史的,不太有超越性的母题,也不太思索个体人生的困境,或者个人精神所遇到的难题。这种现实主义的传统,是中国小说的主流。即便是五四时期,中国文学接受了西方文学的影响,这种关注现实、人伦的话语面貌,也未发生根本的改变。鲁迅的《野草》写到了个人的痛苦和彷徨,但过于晦涩,未必每个人都能理解;张爱玲的小说写到了人与人在存在意义上的疏离感,以及孤独与爱情之间的关系,但过度执著于一己之私,也有人会觉得她的世俗气里有很狭窄的东西;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后,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潮流再次影响中国,中国作家的精神视野才变得开阔起来,从而知道在国家和人伦之外,还有许多普遍意义上的生存难题,需要文学来表达。

总的来说,只有单一的现世层面的文学关怀,显然是不够的。由此建立起来的精神维度,也是残缺、不健全的。尤其是在追问人生的意义、存在的价值方面,中国文学还相当匮乏。很多的作家,很容易就和现实达成了和解,他们在作品中所贯注的精神追问,也很容易就消失于无形,就这点而言,一些中国作家缺乏坚定的、穷根问底的、决绝的勇气——这种勇气,鲁迅身上有,别的作家身上呢,就很少。为什么要强调这种勇气?就是要作家明白,人生的很多真相,是只有在穷根问底的过程中,才会显形的。沿着作品中那条狭小的精神路径一直走下去,走到心灵的深渊,把一切伪装的生存饰物都揭开,看看我们的心究竟要什么,我们的精神究竟在哪里才能居住下来,这样的文学,才是寻根的文学、找灵魂的文学,才是值得为之垂泪的文学。可惜,随着消费主义潮流的冲击,这种文学精神几乎已经丧失殆尽。

有一段时间,我比较推崇须一瓜的小说,就是看到她把写作还原成了追问的艺术,同时又告诉我们,生活是禁不起追问的。她的小说,有一种特有的逼问生活真相、辨析心灵细节的写作品质,有时,生活中的一个眼神(如《淡绿色的月亮》中的那个丈夫,在面对歹徒时的犹豫),一个普通的案件(如《穿过欲望的洒水车》中的人物失踪),一次偶然的见面(如《有一种树春天叶见红》中导致童大柱背叛爱情的那次“给他条件”的见面),都可能对一个人的精神、对一种完整的生活带来致命的颠覆。生活如此脆弱,人的内心如此不堪,而这,正是我们每一个人每天都要面对的坚硬的现实。生活如此脆弱,人的内心如此不堪,而这,正是我们每一个人每天都要面对的坚硬的现实。

陈希我也是一个喜欢追问真相的作家。他的长篇小说《抓痒》,追问的就是生存之痒,他的笔触凶狠、毒辣,让人难受,但你必须承认,这也是一种现实——隐匿在现实之下的现实。比如,他在《抓痒》里写到婚姻中的新娘,本来是喜庆的事,但陈希我非得追问到底:“那些新娘,妆化得多么艳丽!她真的长得这么漂亮吗?像公主。她能保持多久?这婚纱是租来的,即使不是租来的,她能长久穿着它吗?即使是头婚的年轻的新娘,她很快也要沦为烂肉的妻子,大腹便便的孕妇,手脚麻利的母亲,理所当然进进出出厨房和卫生间的家庭主妇。……”这样看世界,真是充满阴暗和绝望。它令人不得不想,人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婚姻和爱情的精神基点在哪里?没有这个意义基础,现实和婚姻都是荒谬的。

北村也是一个要将精神困境追问到底的作家。他最近的几部小说,像《愤怒》、《我和上帝有个约》,都是通过一个案件,将人物心底的风景,一点点地逼视出来,追问到最后,意义问题就浮现出来了。有意义的匮乏,就会有拯救的渴望,这是北村一直关注的问题。记得多年前,北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自问:我每次吃饭,重复着上牙打下牙的动作,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问题,出现在中国作家笔下,多少有点让人觉得奇怪。但是,这种意义拷问,在西方文学传统中,就显得非常普遍。像卡夫卡、福克纳这样的作家,无不在追问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和尊严在哪里,其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人生是禁不起追问的,一追问就漏洞百出,一有漏洞,人就活得恐慌——而没有漏洞、不会恐惧的人生,一定是肤浅的,或者是麻木的。

西方有很多作家和哲学家,把人的存在状况讲得很透彻,这样的精神维度,对于深化文学的灵魂空间是很有价值的。美国有一个哲学家,叫赫舍尔,他写过一本书,名字就叫《人是谁》,是本很好的书。他说:

人的存在之谜不在于他现在是什么,而在于他能够成为什么。……我们对人所了解的,不过是人身上潜在要素的一小部分。描述人类现在是什么,是很容易做到的;但我们无法设想人类能够成为什么。

已经有的那种存在,是存在的现实性;未知的那种存在,是存在的可能性。文学的价值,不仅在于要表达存在的现实状况,更要竭力探求存在的可能性。中国文学有时过于屈服于存在的现实,把已有的现实存在,看做是合理的,不可更改的,以致在存在的可能性上,几乎不作任何想象。这种精神上的屈服性,是中国文学进一步深化自己的大限。赫舍尔说:“我们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文学作为一种梦想,不正是要坚定地提醒人们,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懂得(尽管是朦胧地或偶尔地),生命如果不能在某种永久性的事物中得到表现,便是令人沮丧的。我们都在寻找一种信念,相信有某种值得为之受苦的事物存在。没有一个人不曾感到迫切希望了解某种比生命、斗争、痛苦存在得更永久的东西。”人会问“我是谁”这样的问题,牛不会,马也不会。人想追求更高的活着的意义,其他动物不想。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看到一个男童挥打鞭子驱赶一匹马,马上就想,如果牛和马知道自己的力气要比人大得多的话,人类将对它们无可奈何。人知道自己是谁,估计马不知道。

因此,中国作家有必要强化自己在精神追问上的力度。中国的儒家文化,主要是一种现实性的文化,但跳脱出来追问人生的意义的思想,并不是一点没有,而是不明显,需要强化。除了缺叩问人生的意义、生存的价值这一精神维度,中国作家身上,似乎还缺和无限存在、超验世界对话的维度。不仅作家身上缺,其实整个整个社会都缺。尤其是这半个多世纪来,很多中国人都蔑视传统、践踏传统,新的一代,几乎都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值得敬畏、值得为之殉难的事物了。这种对文化的损害,有时比其他任何物质文化遗产的焚毁,都要来得严重。这种对文化的损害,有时比其他任何物质文化遗产的焚毁,都要来得严重。中国的传统上,是讲人要有敬畏之心的,要敬天,敬地,敬畏大人,一旦把敬畏的层面抽掉,人就和动物无异了。像广州屡屡发生的飞车抢包事件,那些被抢的女性的包里,可能只有几十块钱,但一次又一次,都会有人为着包里的一个旧手机、或者那几十块钱,不惜以牺牲别人性命的代价,把它抢走,甚至当场把人的手剁下来,甚至把被抢的人摔死在路上。为微小的财物,不惜采取极其残忍的方式伤害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新闻,看起来真是触目惊心。今天的人都怎么了?今天的教育还讲羞耻之心、恻隐之心吗?以前的强盗作案时,是要蒙面的,占山为王是要躲在密林里的,那个时候人还是有羞耻之心,还是知道抢劫、做强盗是见不得人的,所以,他们作案一般要趁夜黑风高的时候进行,但现在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骑着摩托车,公然把人的包抢走,不顾人家死活地把人摔倒在地,扬长而去。这些人还知道敬畏和害怕吗?中国古代以来,一直是讲报应,讲来世,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讲子孙后福的,这些都是很朴素的东西,看起来迷信,其实对人是有教育作用的,它使人在作恶时心里会发怵,手会发抖,会想到自己会不会不得善终,会想自己这样会不会把子孙的福气都败掉,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约束就来了,灵魂就会起来审判他了,这些,就叫道德律。

人光有法律管他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里要有道德律在管他,这个管,才是无时不在、真正有效的。这个道德律,是通向人的良心,通向超验世界的神性的。如果把一切超验层面的敬畏都取消掉,人活着只讲现世,人死如灯灭,真的死了就没了,那生前就赶紧吃吃喝喝吧,及时寻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中国文化里也有及时行乐的思想,但同时它也提醒人,你要为你做的事情负责。你说不准,冥冥中是否会有一个规则,有一天会起来惩罚恶人。人一这样想,他的灵魂就会不得安宁,就会害怕。有的时候,害怕对人是一种必要的保护。你懂得害怕,那表明你还有自我约束。有的时候,害怕对人是一种必要的保护。你懂得害怕,那表明你还有自我约束。可是,我看现在的一些孩子,什么都不怕,不怕父母,不怕老师,不怕任何人,这个孩子长大之后,怎么得了?一个不懂得害怕的民族,放纵起来是很恐怖的。你看现在的一些人,可以把一个仅仅是没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人打死,他们怎么就那么勇敢?你看现在的一些贪官,一下就贪几个亿,甚至几十个亿,他们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他明明知道自己几辈子也花不了这么多钱了,可他还是要贪,他对世界的公理轻蔑到了何等程度?

这些看起来都是社会问题,其实和作家的写作有关。在一个渎神的时代,在一个精神被物质吞没的时代,作家有时是一种精神秩序的守护者、建构者,他要提醒人们思索活着的意义,他也要通过对内心世界的挖掘,不断深入到更高远的精神空间里,让人对那个未知的、神秘的世界充满敬畏。一部文学作品,如果能够写到读起来让人觉得害怕,让人觉得恐惧,让人不得不敬畏一个更高远的世界,这种作品,才堪称是伟大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的伟大作家,他使我们意识到,人心里是有两种力量在争斗的;《红楼梦》就是这样伟大的作品,它让人觉得没有心心相印的爱情知己,人世是没有希望的。中国作家若能强化这样一些心灵思索,他的精神维度才有可能走向健全,他的写作才有可能重获整体性的力量。

要有心,也要有解析人心的能力

上面我讲到了当代文学的几种缺乏,缺乏活跃的感官世界,缺乏赤子情怀,缺乏健全的精神维度,这些归结起来说,就是缺乏心。一种无心的写作,眼里只有利益和声名的写作,必定是僵死而窄小的。好的文学,不仅要关怀现实、面对社会,还要直接以自己的良知面对一个丰富的心灵世界。中国文学以前比较缺乏直面灵魂和存在的精神传统,作家被现世捆绑得太紧,作品里的是非道德心太重,因此,中国文学流露出的多是现世关怀,缺乏一个比这更高的灵魂审视点,无法实现超越现实、人伦、国家、民族之上的精神关怀。这个超越精神,当然不是指描写虚无缥缈之事,而是要在人心世界的建构上,赋予它丰富的精神维度——除了现实的、世俗的层面,人心也需要一个更高远、纯净的世界。所谓“天道人心”,“人心”和“天道”是可以通达于一的。中国小说惯于写人的性情,所以鲁迅才把《红楼梦》称之为“清代之人情小说的顶峰”,而在人的性情的极处,又何尝不能见出“天道”之所在、“人心”之归宿?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二十世纪下半叶之后,中国小说是越写越实了,都往现实人伦、国家民族上靠,顺应每一个时代的潮流,参与每一次现实的变动,结果是将小说写死了——因为小说是写人的,而人毕竟不能全臣服于现世,他一定有比这高远的想象、希望和梦想,如果忽视了人的这种想象、希望和梦想,人就是不健全的人,这样的文学也就是死的文学了。

所以说,文学中的人心、精神应是丰富和复杂的。文学当然要写人世和现实,但除此之外,中国文学自古以来也注重写天地清明、天道人心,这二者不该有什么冲突。比方说,中国人常常认为个人的小事之中也有天意,这就是很深广的世界观,它不是一般的是非标准所能界定的——现实、人伦是非分明,但天意、天道却在是非之初,是通达于全人类的。现在看来,中国文学缺的就是后一种胸襟和气度。因此,文学不仅要写人世,它还要写人世里有天道,有高远的心灵,有渴求实现的希望和梦想。有了这些,人世才堪称是可珍重的人世——中国当代文学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唯独写不出那种值得珍重的人世。中国当代文学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唯独写不出那种值得珍重的人世。胡兰成解释什么是“可珍重的人世”时说,“可珍重的人世是,在拥挤的公车里男人的下巴接触了一位少女的额发,也会觉得是他生之缘。可惜现在都觉得漠然了”。正是因为作家们对一切美好的、超越性的事物都感到“漠然”了,他们的想象也就只能停留于那点现实的得失上,根本无法获得更丰富的精神维度。现实或许是贫乏的,但文学的想象却不该受制于现实的是非得失,它必须坚持提出自己的超越性想象——只有这样的文学,才能远离精神的屈服性,进入一个更自在、丰富的境界。

因此,文学是心的写作。要有心,要有大心,要有赤子之心,才能写出好文学,写出能感动人、并引起人深思的文学。除了要有心之外,一个作家,还要有解析人心的能力。你的心有丰富的精神体验,可是,你无法将你的心所体验、所感受到的解析出来、表达出来,这样的写作,也不会成功。感受世界是一种能力,解析人心也是一种能力。韩少功在一次演讲中说,现在的人,两方面的语言能力都退化了,一是语言的形容能力,二是语言的解析能力。文学不丰富,是因为作家不会形容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文学不深刻,也跟作家无法将一些感受有效地解析出来有关。比如你说一本书很好,它究竟好在哪里,你说不出来;你说我很痛苦,你究竟为何而痛苦,你也说不出来。你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你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找不到合适的语气来谈论这些,你心里充实,但你的口是沉默的,或者你一说话,就发现你说的并非是你想说的,你想说的那部分,你一直没有说出来。这个缺乏,就是解析人心的能力的缺乏。这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是很普遍的。文学的肌理不够细密,不够生动,其实说到底,就是作家没有强的解析能力,所以在他笔下,张三的痛苦和李四的痛苦是一样的,都是掉眼泪罢了;在他笔下,草原和大海也是一样的,都是壮观罢了。这种似是而非的书写,混淆了我们内心对世界的丰富感受,这样的写作,就成了概念写作、抽象写作,没有具体、生动、有效的现场感,也不存在有深度的心灵空间,是平面的,也是单调的。辛格有一个短篇,很有名的,叫《傻瓜吉姆佩尔》,他写一次傻瓜回家,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睡在床上,他就想,如果我妈还活着,她肯定会再死一次。一个傻瓜的心灵,通过这句话一下就解析出来了。贾平凹说,“听灵堂上的哭声就可辨清谁是媳妇谁是女儿”,这也是对人世、人情的解析。《红楼梦》到最后,宝玉觉得一切情欲都扫荡干净了,心中坦然了,就说:“如今再不生病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这一句话,就解析出,只有宝玉是重人不重玉的,其他的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啊!”

哲学是论证出来的,文学则是通过形象、细节解析出来的。文学要写出人心、人世的万象,首先要作家成为一个有心的人,其次要他具备解析人心的能力。世界虽大,人心虽小,但人里面那颗波澜万丈的心,一旦被真正、全面地解析出来,这个世界再大,怕也是装不下的。世界虽大,人心虽小,但人里面那颗波澜万丈的心,一旦被真正、全面地解析出来,这个世界再大,怕也是装不下的。

同类推荐
  • 蓝色蜃楼

    蓝色蜃楼

    以石羊河流域重点治理和西部大开发为大背景,描写了西部的生态状况和农民的生活处境。作品以腾格里沙漠治沙英雄石述柱,全国治沙模范八步沙六老汉矢志治沙、景泰电力提灌工程、移民搬迁工程以及众多企业家依托沙漠生态资源艰苦创业造福家乡的事迹为素材,塑造了治沙模范刘万忠,热心支持沙漠治理的县委书记杨子华以及青年企业家刘涛等众多人物形象。生动地表现了腾格里沙漠干部群众为了改造严酷的自然环境而顽强拼搏的奋斗精神,歌颂了西部农民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引黄西进、治沙移民,顽强地同严酷的自然环境抗争的开拓精神。
  • 细微的声音(中国当代西部文学文库)

    细微的声音(中国当代西部文学文库)

    从一定程度上说,写作其实就是一种回忆,只要有意境、氛围,回忆会像羽毛丰满的鸟儿一样,四处飞翔。这个时刻是美妙的,而这个美妙时刻的到来却是那样的曲折而不可预见啊。最后,回忆便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就像经过树隙过滤的阳光一样,似乎唯有斑斑点点,它才可显示出自己的沁人心脾与摇曳多姿。
  • 启蒙与格物

    启蒙与格物

    近几年来,编者闲暇无事,先后浅读了一些古今中外的经典著作,在阅读过程中,根据自己的视点,选择了一些名段和警句,写下了读书笔记和心得体会,然后又分门别类地进行归纳整理,找到所需内容,将它分为圣贤论“立志”、“成业”、“治学”、“修身”、“齐家”、“处世”、“为政”、“人生”、“养生”共九个部分,编纂成册,约达30万字,以便自己经常温习,并与亲人好友共勉。
  • 优雅

    优雅

    中国“时尚女魔头”的优雅心经!孙俪、赵薇、李冰冰、吕燕、张梓琳、李玉刚、姚晨、马伊琍、王珞丹、牛尔等众多明星和时尚达人推荐!晓雪,现任ELLE中国版《ELLE世界时装之苑》出版人兼编辑总监,媒体称其为“中国明星的时尚教母”,被《时尚》杂志评为中国50大魅力女人,被业界公认为“中国时尚杂志第一女主编”。本书为晓雪分享给所有女性的优雅心经,涉及护肤美容、打造风格、炼就气质以及对生命的关怀诸多方面,由内而外打造优雅女人,非常实用且温暖,每个女人都可从中受到生命的启发。
  • 白珍珠

    白珍珠

    该书是《青少年爱读的中国民间故事读本》系列丛书之一,主要内容分为“等待第十朵花开”、“忘情塔”、“来生之约”、“等三辑。作者根据民间传说和自己的构思创作而成一个个青少年喜爱阅读的小故事。
热门推荐
  • 书中劫:美男你被翻牌了

    书中劫:美男你被翻牌了

    苏念念不就是好色了一点,至于这么惩罚她吗?穿越?不过看着自己的身边全是超级大帅哥,她的心里乐开了花;只要有人给她调戏,随时可以拉个小手,亲个小嘴,她就圆满了。
  • 何为不安定

    何为不安定

    这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是我亲身经。。。。好好,别打脸。。。。
  • 荒武战神

    荒武战神

    “佛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世人皆知你我永不相见,却不知你是我永生的相守”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 轻狂染指流年

    轻狂染指流年

    相遇是悸动的开端,还是心痛的预兆?开学之日的邂逅,是偶然还是缘分?她因哥哥而来到翊尘,他因家族而选择翊尘,一个学校,让原本毫无关联的两条平行线有了第一个交集。她对感情的懵懂无知、他对心意的犹豫不决、他的怦然心动、哥哥回校后的阻扰,让原本就不清晰的感情更加错乱。尘埃落定之时,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 神玉流天

    神玉流天

    笑天地无情,催殇杯枯了。相看血满袖!只愿醉今生,何故他人扰?今朝弃杯去,明日身谁葬?一生似狂妄,不过转浮云!存在于古修真界六道之外之外的第七界,有蓝玉落入神界。历经千万载,修炼得到魂魄,追随的主人却被人谋逆篡位,双双堕落人间。自此两别。尽管拥有不坏金刚之身,顶着重重身份,仍无法寻回主人。今世,你在何处?何处便是我的安身所在!
  • 腹黑鬼医:玉手倾天下

    腹黑鬼医:玉手倾天下

    月逍遥,风流倜傥,武功卓绝,翩翩公子,鬼医无双。但是...传闻不可信。“雪孤城,我就屌了怎么了,有种你咬我呀~”“雪孤城,我肚子疼,先闪了,这些追兵留给你了。”......说好的风流倜傥,武功卓绝呢?这么纨绔,真的好吗?某男首次无语了......不过,该屌时要屌,该狂时,更要狂!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天下,与我何干?只要我在乎之人安好,便是天下。且看异世来魂,如何女扮男装,步步攀登,成为翻手即可倾天下之人,书写史上最奇葩的鬼医传说。但,在此之前,先倾了这个面瘫冰山男的心吧!某女腹黑的想。喜欢的同学欢迎加入qq群:425592662
  • 神祇之战

    神祇之战

    诸神神袛之战,天离三少强势碾压,觉醒开创无敌神话。众神回归,横行两界,各种无敌各种醉。有都市有玄幻有热血。
  • 倾世格格

    倾世格格

    穿越成一个格格?人物设定很悲催?没关系,开心就好。
  • 转角遇不到爱之情缘

    转角遇不到爱之情缘

    —愿望CP—爱,不爱,只在一念之间……他很爱她,同样,她也很爱他。但这段爱,注定不会平静……——雨缘CP——他俩都是逗比,却在爱情上一点都不马虎。这段爱,必定很有趣。——玺雪cp——他们都很高冷,都很冷静,但他们的爱情究竟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