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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巫山巫峡气萧森(下)

普天之下能挡住耶律宗真的人屈指可数,荆州一个没有。

“为什么?”陈庆之最后说了三个字。

大辽千万百姓心中的神明,无数修道者梦里也想越过的高山。离开了军营,带着三名一品高手来大夏杀人,杀一个不过二品境的小姑娘。无论她是什么身份,这都需要理由。

耶律宗真并不担心可能存在的帮手,神女峰不会因为多几个人推就轰然坍塌。就是再来几个一品高手也不会改变此间的战局。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还有时间。

“如果可以选,我不希望护送她回凉州的人是你。”他没有回答陈庆之的问题,告诉一个将死之人没有意义,深邃的目光盯着朝云峰,“群山之间不该是你的葬身之地。”

耶律宗真落下目光,扫到了站在船头的碧行之,“你刚刚在神女峰上看到了什么?”

碧行之沉默不答,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在思考,哪怕是在绝境中他也在想如何脱身。

实际上耶律宗真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迈入天命之后,身体和天地构成个大周天,我身边的云也一样,小小年纪能够从白云变化中若有所悟,实在了得。”他伸手一抖衣袖,“不过,那一场雨应该把你打断了吧?”

碧行之心下大骇,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料想之中。尽管和燕飞相处了那么久,但燕飞从来不显露自己的高深境界,碧行之对天命境的理解还是太少。所谓天命,知天之命也。闭目即可招风,睁眼即可唤雨,一举一动自有天意相随,便是站在那里不同,周身流传的气机也与寻常的修道者截然不同。

陈庆之站在原地,脑海中设想了很多可能,最合理的还是耶律宗真想借车厢内的那位要挟白小楼,如此说不定她就不用死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考虑到了最坏的情况,至少也要留下一人。然后他低头兀自开始挽袖子,就像小孩子打架之前要做的那样,一下一下的往后折,缓慢而认真,眼神格外的专注。

耶律宗真看到他认真的样子,面无表情,盯着看了好久,随即喟然一叹。

碧行之趁此耶律宗真分神的机会和红叶对了对眼神,伸手在她掌心画下几个字。

陈庆之没有听到耶律宗真的叹息声,也没有注意到碧行之的手和秦白紧张的目光,此刻他的眼里只有苍白的手和腰间的刀,不敢也不能有丝毫的分神。

所有人都看着他,对自北方远道而来的四人而言,他是唯一的对手,对于随行的所有人而言,他是唯一的希望。

他对着这些射向他的复杂目光浑然不觉,或者说视而不见。袖子挽起来后,就伸手捞了一把江水,泼在细薄的刀刃上,撤下一块衣角开始擦拭,神情专注而认真。从头到尾他都旁若无人,食指和中指并拢,缓缓按在刀面上一道细长的伤痕,这是二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前留下的?他已经忘了,看痕迹应该是短戟,是典韦留下的吗?他双眼惘然地盯着刀身,似在回忆,片刻后按住刀面的双指就着一颗水珠,顺着伤痕往上推去,然后再下滑,一次又一次,似乎想帮它磨平伤疤。

陈庆之看着这把陪伴他数十年之久的马刀,已经黯然了十年之久,尽管他时时勤拂拭,刃上仍旧蒙上了晦暗的风尘。伸手摸了摸厚重的刀背,寻常人往往不知刀最初是攻守兼备的兵器,刀法在从前更是名副其实的防御技。

刃薄背厚,因为人在刀后。不管日后刀法如何发展,燕飞的刀意多么潇洒,陈庆之始终记着这句话。尤其是在被贬为庶民后,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可容他年迈多病身。

唯有刀背,可以藏身。

所谓兵不厌诈,久经沙场的耶律宗真自然不是以君子自居的江湖人士,然而他脱去铠甲露出蟒袍就是一个态度,站在他面前的是镇南王而不是大辽军神。镇南王会给他时间,因为他们是故人,对他而言还是异国重逢的故人。当然更重要的当然还是因为他够自信,哪怕你在此刻顿悟踏入天命,对他也不会有影响。

陈庆之抬头了,握着曾经荡北军的马刀,目光如炬,直直地看着耶律宗真,身后黑云压下,似乎要催到朝云峰一般。

站在陈庆之的三个辽人没有动手,仍旧如扎根水中的树木,不动分毫,因为耶律宗真还没有说话。

看着他的眼神,耶律宗真没有嘲弄更没有愤怒,而是如神明般的淡然,甚至漠然。

不入天命始终不知何为天命。他看着老人决然又慷慨的神情,突然有些难过。和他交手近十年,他当然清楚陈庆之是怎样的人。

拔刀即是赴死。

仰天又是喟然一叹,登时黑云垂下,雨声如雷,滂沱而坠。

冲着眼前这位慷慨赴死的白发老人躬身行了一礼。

在大辽无数军民对陈庆之恨之入骨,他在辽夏数十年战火中,留下了一处大辽的墨点。兵败如山倒,将领皆战死,屠杀军民近十万,这样的描述头一次用来描述大辽而不是大夏。但在尚武的大辽,尤其是军界,对陈庆之的评价向来是毁誉参半,尽管他给辽人带来了耻辱和仇恨,但对他作为军人和将领,辽人是认可的,甚至很多大辽百姓都认为陈庆之身上有辽人的血统。

耶律宗真不会自认不如,但在近十年的交手中,他对这位荡北军的统领也是颇为钦佩。换做别人早就在他十万铁骑的马蹄下兵败如山倒,如此也不会有现在的檀渊之盟,草原的铁骑已经马踏长安城了。

他值得这一礼,也值得他严阵以待,以示尊重。耶律宗真伸手一举,神女峰上一道笔直的黑影掠下,似乎整座山峰也随之晃动。耶律宗真伸手握住,一把漆黑的卜字戟稳稳落在手心,戟柄尽头镶有乌黑色虎头,刺上刻有龙纹。

耶律宗真将虎头盘龙戟往江水中一剁,整个峡谷回荡着轰鸣声,近处的山体上都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大雨在雷鸣中滂沱而下。

巫山巫峡在忽如其来的山雨雷鸣中一片萧索,江上的波浪也在风声中连天翻滚,耶律宗真封锁住整座峡谷,天命如神,他的一个眼神,就让峡谷中的所有人心下森然,就算是碧行之背后也止不住冷汗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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