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行之听到楚狂人的话后沉默了，尽管他对这些早已有了猜测。
不然为什么从一开始楚狂人就帮他，先是让他看八百年前的天人之战，后是用大神通让他梦回神话时代。碧行之就算是头一次接触到这类追溯时光的道法，但也能猜到施展这类法术绝不会像看起来这么轻松。逆转时光回看过去的事，和占卜术一样，都是逆天行道，稍不注意就会遭受天谴。回溯占卜涉及的对象越强，对施术者的反噬也就越大。无论是嬴正芈槐还是鲲这样的天宠，想要了解关于他们的一丝半缕都绝不容易。
八百年前的天人之战是让碧行之见识地仙境的实力，眼界开阔了，往后的修行路就要好走很多。神话时代的鲲则让碧行之的心境直接上了大台阶，他对生命的理解恐怕直追天命宗师。修行就是修心，从长远来看，神话时代的经历对他的益处还要更大。
这两次回溯别说对他一个二品境的修士，就是天命宗师也能从中受益匪浅，说不定就能从中找到踏出最后一步的契机。
无论是三百年前的楚狂人还是现在眼前的黑袍男人，都和慈悲二字无关。楚狂人修行一路高歌猛进，脚下踩着无数天骄的白骨。面前的黑袍男人因为生死两道气息在他身上共存，看起来格外诡异，但其实就算除去那份死气，他的眉宇间仍旧有杀机藏匿。这分杀机不是修炼能炼出来的，而是靠鲜血堆出来的。
两人在始皇墓大门前的小河畔站着，空气都陷入一片死寂。
碧行之良久之后开口打破沉默，“我不是什么楚王后人，只是乌水镇上的一个孤儿。”
说完这句话，他便没有再说下去了，转身过河。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身上的血脉都是事实。楚王败给嬴正之后，大楚紧接着就被灭国，最后逃出来的皇室后人不足百人。墙倒众人推，从先祖颛顼开始，我们芈氏一族就仇敌林立。大楚亡国后，这些世家门阀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直到我那一代也不敢以大楚皇室的身份露面，芈姓从此在天下消失。”
碧行之有些不耐烦，身世是他的逆鳞，他曾经无数次地想，无数次地骂。时间久了他骂也骂够了，老天还是没有给他丝毫回应，他不自觉地开始忽略这个问题，好像他天生就是孤儿。同样他也很讨厌别人提起他的身世。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楚狂人没有立马回答，沉默良久后，语气严肃地说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原谅谁。我只想告诉你，大楚皇室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在三百年前，芈氏一族就已经危如累卵，我是他们全部的希望，但仅仅一个天命境，对于寻常世家足够，对于我们芈氏一族而言却远远不够。除了那些世仇，还有太多的人不希望芈氏一族重整旗鼓。当时北魏朝廷如日中天，他们就绝不愿意看着昔日大楚的帝室兴盛。”
他盯着碧行之的眼睛，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想要让芈姓重新回到世人面前，我就必须成就地仙位才可以。”说后半句的时候，楚狂人近乎一字一顿。
碧行之停下了脚步，思绪万千，心中乱成一团麻。
“所以我必须进始皇墓，哪怕里面埋着的是我大楚皇室的死敌，我也必须试试，寻找踏出那最后一步的契机。”
碧行之没有说话，他知道楚狂人现在已是地仙境，但他身上的诡异说明这次突破绝不平常。
肯定出现了什么问题，不然他怎么可能在始皇墓里待上近三百年，按道理讲早该出去了，他成就地仙位，无论在北魏还是如今的大夏都是天下第一高手，芈氏一族从此就能振兴。但是碧行之生在大夏，二十年来没有听到丁点关于大楚皇室芈氏一族的消息。
楚狂人突然笑了，似自嘲又似凄凉，“结果呢？成就了地仙位，却不能洞开天门，终身不能离开这具躯壳。”
说完他扯下身上的蟒袍，看着碧行之说道，“当年族人承诺，若是我能成就地仙。这袭蟒袍就由我来继承，这是我们大楚皇室千百年来的荣耀。”
他目光落在漆黑如墨的蟒袍上，看着上面鎏金的刺绣，缓缓开口，“其实我哪里有资格穿上呢？我现在半人半鬼，哪里有资格继承先祖衣钵，哪里有资格……”
碧行之看着楚狂人有些落寞的身影，早已没有江湖上传说的不可一世。三百年可以更迭一个王朝，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他想出言安慰，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楚狂人收起蟒袍，接着说道，“我离开族人寻找始皇墓的下落，本就是在绝境中寻找最后一丝希望，芈氏一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说到这里，突然苦涩地笑了出来，“结果我一走就是三百年。”
碧行之明白了楚狂人的意思，但他仍旧没有任何表示。
没有人知道他小时候吃了多少苦。在饿很的时候，他连墙角的青苔也不放过。也没有人知道在娘死的时候，他有多无助。好不容易上天给了你希望，又以最残酷的方式把它夺走。比绝望更残酷的就是希望。
“我本来以为再不会有人进来。”楚狂人看着碧行之说道，“我没想到芈氏一族在那次危机后还能保存血脉。我们不同于嬴氏一族，那场天人之战楚王输了，芈氏一族就成了这片天地的弃子。弃子想活下来有多难，想必你很清楚。”
碧行之听到这句话身体一颤，微微点点头。
但尽管如此，尽管他的父母为了他能够活下来付出了很多，碧行之也没办法做到立马原谅他们。
父母这个词在碧行之的脑海里不是没有出现过，恰恰相反，而是出现了太多次。每一次他看到别人有父亲背，有母亲送饭的时候，他的心里都会反复出现这两个字。他饥寒交迫的时候会想，无家可归的时候会想，在被人踩在脚下的时候也会幻想他的父亲能冲破众人的包围把他抱起来。但是一次次的幻想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失望。
他曾经无数次的责怪他的父母，但如果真如楚狂人所说，芈氏一族当时面临灭族的危险，他能够活下来何尝不是因为父母的付出。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他也不想继续纠结下去，就当没有听到这些话吧。
让我继续做乌水镇的孤儿吧。
有娘，有师父，有红叶的孤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