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听到过如此悲怆的声音。
在鲲这一声悠远不觉的长鸣中，碧行之好像听到了生命最原始也最真实的悲歌。
之前他也曾听过鲲的鸣叫，但那时的声音美妙欢乐，迎着金色的太阳，是对生命最热烈的赞美。充满了对命运的不屑和质疑，纵然它在北海的最深处，看到了未来的一角，它仍旧含着热泪唱出了赞歌。
它不相信。
就算那真的是未来，它也用自己最高昂的长鸣告诉这片天地。
“我不相信。”
纵使北海干涸，纵使泰山崩塌，纵使太阳坠落地表，它仍旧扬起头颅，高声对着天地，对着命运说道，我不相信。
在它璀璨如大海的蔚蓝色眼睛里，出现过未来的一角。
在它看到的未来里，北海里不见阳光，浩瀚无边的北海接了层厚厚的冰。它在海底游动，和每一个冬季一样，载着他们，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他们三人躲在鲲的体内，北海之底的寒气太重，人类无法长期暴露其中。
然后鲲被接下来的画面震惊到了，硕大的心脏急促跳动，然后闭上了蔚蓝色的眼睛。
碧行之仍旧沉浸在鲲的悲歌中。鲲是天地的宠儿，是最富生命力的生物，它对生命的领悟也理应在其他物种之上。漫长的岁月，超绝的智慧加上由内及外的蓬勃生机，鲲是这片天地最完美的生命。
它的悲歌，也是所有生命的悲歌。碧行之在其中听出了碧水寒的不甘，燕飞的遗憾，红叶的无助以及自己的……绝望。
轰得一声，北海上的冰块全都崩碎，像是被人愤而撕碎的宣纸，刹那间就四分五裂。
鲲破冰而出，庞大的身体跃入空中，身下是破碎的冰块，远远看去，就像它落下的眼泪，在寒冷的冬季转瞬结成了冰。
此刻碧行之真切地听到了它的哀歌，是不甘，是愤怒，但更多的是深似北海的悲哀和无奈。它是不可复制的生命，在漫长的岁月里，曾经妄图寻找意义。它帮助人类躲避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蛮荒古兽，甚至让他们进入自己的体内，教他们如何沟通天地原力，修炼道法……甚至最后喜欢上了其中的一人。
鲲居然喜欢上了一个人类。
从它的歌声中，碧行之解读出这样的信息，出乎意料的是，沉浸在歌声中的他并不觉得奇怪。感受着岁月流逝和鲲对生命的理解，碧行之对天地和对生命都有了崭新的认识。过去的一切枷锁束缚都像北海的冰层，在鲲的哀歌里一片片地碎去。
为什么它不能喜欢上一个人类呢？
漫长的生命，有时候并不意味着幸福，而是意味着它更需要寻找生命的意义所在。每日每夜的重复，日出日落，然后春去秋来，一年年地感受着岁月的流逝。
这样的生命意义又在哪里？
所以它让自己遇见人类，遇见她，哪怕看到了未来，看到了今天，它仍旧选择继续。它不甘心，它是天地间最璀璨的生命，不甘心逃避未来，做命运的奴隶。
碧行之在它的歌声中感同身受，泪水止不住地往下坠，不仅仅是替鲲感到悲哀，更是对生命的悲哀，鲲是如此，碧水寒如此，燕飞如此，自己呢？奔流不止的泪水就是他无声地回答。
鲲的眼睛看着碧行之，缓缓流下两行璀璨的蓝色泪珠。碧行之没有觉得惊讶，迎面相对，他的心境在与鲲相遇后有了巨大的改变。
两道目光相遇，隔着几千里的距离，更隔着千万年的时间。但它们相遇了，两双流着泪的眼睛，两个同样悲哀的生命。
碧行之并不惊讶，鲲是不可再有的璀璨生命，在它身上任何的奇迹都有可能。自己能够看到千万年前神话时代的事情，就是因为鲲的尸体。仅仅尸体就有如此的神力，更遑论活着的鲲。
被三把古老的石剑刺穿，鲲的心脏缓缓出现裂痕，接着一层层地破碎。握着三把石剑的是三个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
他们是鲲最亲近的人，也只有他们知道如何才能杀死鲲。这三把石剑在刺穿鲲心脏的刹那，就碎成石块，随之破碎的还有鲲硕大如山岳的心脏。就是如此，它的心脏仍旧传来震耳欲聋的噗通声，散发着磅礴如山海的生命力，然而一切都在慢慢变得微弱。
只有鲲的哀鸣越来越响。
这就是鲲，在生命即将消亡的时候，选择的仍是放声歌唱。
没过多久，鲲的身体就坠落入北海，往海底沉去，如同崩塌的山脉，横着倒下。
鲲死了，世间最璀璨的生命结束了。
在它坠入海底后，有三个人自深海冲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
他们已经不在是碧行之初见时的模样。男人身着金黄色的鳞甲，头发梳到脑后，神色威严。他的身影在无垠的北海上显得渺小至极，但没有人能够忽视到这个渺小的身影，他站在那里，就像是整个天地的主人。两个女人都身着月白色的金缕玉衣，小麦色的皮肤也被海水涤尽，洁白似雪，配上曼妙的身材，不似世间凡人。
三人正对着碧行之，却没有感受到碧行之的存在，可见此时他们和鲲之间的差距还不小，无法超越时间的束缚。碧行之第一次清楚无疑地看见三人的容貌，他擦干眼里残留的泪水，生怕自己没有看清。
刚开始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在关于神话时代的众多传说中，有一个说法就是带领人族突破蛮兽重围，开启辉煌的三皇，实际是两名女子一名男子。在退藏庭的藏书楼，他曾在一本不知年代的古籍上看到过三皇的画像，和眼前这三人竟有七分相似。
他不知是何意味地长叹一声，转而长歌复长啸。
心中想到鲲的那双眼睛，流出璀璨的泪水，和泪水中深不见底的悲哀，碧行之再次落泪，微咸的泪水落进了嘴里。
眼前的北海缓缓淡去，神话时代在他的歌声里分崩离析。
——晚安各位，补上之前的一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