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是个恼人的夏天,特别炎热、特别漫长,老拖着它长长的尾巴迟迟不肯走。
那一天,骄阳似火,天气燥热得划根火柴都能着似的,马路都快被晒化了。午后,他用自行车带我去镇里拍身份证照片,在回家的途中,自行车从石块上碾过时滑了一下,我在后座晃了一下,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呯”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停在了那一刻——至少他的世界永远地停在了这一刻,永远地停在了十五岁的那个夏天的一天。
要不是为了拍那该死的身份证照片,要不是那颗要命的小石块,要不是我在车后座上晃了一下,要不是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要不是那辆卡车刚好急驶而过,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被抛出了很远,而他却躺在了车轮下,永远地躺下了。
当我在哭喊声中醒来时,我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而旁边躺着的是已经盖上了白被单的他。妈妈疯了似的扑在他身上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嘶喊着。我拉上被单把自己整个蒙住,绻缩着,无声地痛哭。
叫我怎能相信他就这么地走了,年轻的生命就此画上了休止符。我多想追
上他的脚步追问他,质问他:你甘心吗——就此结束掉你才刚刚开始的年轻的
生命——你不要就此躺下了,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让我们在以后几十年的
漫长时间里每天都承受着失去你的痛苦。我还要向你忏悔——以前我很坏,把
对父母的不满、对命运的不满、对人世的不满全都发泄在无辜的你的身上,这
十几年来我从没好好地对过你,你不能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呀。你快起
来啊……
我追悔莫及呀,可这一切我该怎么向他传达,谁又能帮我传达。每到夜深
人静时,每到我悲伤地不能自已时,我只能泪眼望窗外,无语问苍天。就让这
寂夜作凭证,他一直还在——一直都在——一直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死去,直
到我也死去的那一天,我们再续今生来不及续的姐弟缘……
这是我在一天深夜悲伤地不能自已时写下的一段文字。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能相信他已经走了。我宁愿走掉的那个是我而不是他。
从此我又多了一个世界——一个自欺欺人的世界,这个世界里他一直都在,从不曾远离,只是我再也不能看到他。他是我心里永远不能触碰的痛。一碰就血流不断,泪流不止。
但我还是从我妈妈的嘴里亲耳听到了这句话。那天,我从楼梯上一级一级地往下蹭时,听见她在低泣,她对爸爸和姐姐说:希望那个死掉的是我,而不是他。那一刻,我心如刀割,却欲哭无泪。我不怨她,也不恨她,真的一点都不怨恨她,从他走掉的那一刻起,我对自己的家人怎么还能恨得起来呢。当一个人有了家里人血淋淋的死的记忆以后,怎么还能对自己的家人恨得起来呢。我也从心底里希望那个走掉的是我,而不是他,我乞求老天爷,就让我的生命去换回他的生命吧!
如果能这样,那该是多么地皆大欢喜啊!不该活的人走了,该活着的留下了。
然而活下来的是我,而不是他。我的心都在为这一事实而淌血啊!
从这以后,妈妈对我那点仅存的微薄母女之情也消失殆尽了。
我都奇怪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们家又是怎么过来的。那是些怎样的日子啊——母亲的谩骂、父亲的叹息、邻居的闲言碎语,内心里的愧疚、自责、孤独和无尽的绝望。
4
谁知,这也竟只是我苦难人生的开始。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我二十一岁。
一天傍晚姐姐突然对我说,家里要来人,让我相亲。我顿时如遭五雷轰顶,我打心眼里接受不了这种无任何感情可言、无异于把两头牲口绑在一块儿的肓婚哑嫁方式。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牲口,一头有缺陷的牲口,被人挑挑拣拣,被人品头论足,然后等着被转手。
我全身的血液和毛孔都起来排斥、抗议。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他们在外面敲门、砸门。实在叫不开,爸爸就把门上边的玻璃卸下来,让我的一个小堂弟爬进来把门打开。当相亲的人来时,我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连眼睛也不对他们抬一下。
我的这场相亲是以闹剧开始的,却是大悲剧结束的。
待他们走后,妈妈起先推我,责问我:“你还是人吗,怎么能这么干?我们是害你?我们还不都是为了你。你想在家里待一世?”她越说越气,就开始用拳头捶我,扳着我的肩膀摇晃,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生了你这么个好—好不起来,死—死不了的女儿!生个好的又这么短命啊!”说到最伤心处,坐到门边呜咽着哭起来,哽咽着说:“这个家要是没你,不知有多好。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冤孽,这个家就是因为有了你这个冤孽才弄得不得安宁的!——呜!”
我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姐姐在一边也哭,爸爸眼里含着热泪在唉声叹气。自从他走后,我们家稍不留神就会这样地坐在一起痛哭。
第二天,妈妈和姐姐都照常开店去了。
我躺在床上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爸爸端着饭菜进来,逼我吃饭。他总是能逼我把饭吃下去,也只有他会逼我吃饭。碗筷刚到嘴边,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我哭着说:“爸,是因为我才令这个家不得安宁吗?可这是我所愿意的吗,难道是我自己要来这个世界,是我自己要来这个家吗?”
“别听***,她是气极了。你要知道,你妈再怎么也是为你好。你说你不嫁人,那你老了怎么办,我跟你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姐早晚有一天也要嫁人的,有自己的家庭,到时候你怎么办,你靠谁!我们还不都是为你着想。”
“你们就知道把我推出去,把我嫁掉,可嫁人就是出路吗,谁又能保证我就能嫁得好,就会幸福?”
“那就要看你的命了,命好的话,能嫁个好人,到时候会有自己的儿女,有自己的生活。”
“可万一要命不好呢?你们总说为我好,为我好,可不是我想要的,再好又有什么用。”
“那你想要什么?”爸爸厉声说道。
我语塞了,叫我怎么能说出口我要写小说,我要出版小说,靠稿费生活,我不依靠你们任何人也能生存,这就是我想要的。可连我自己都看不到这条路的出口,我又怎么能对他们说。这种话只能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出口的。
5
经过相亲那件事之后,我在家里又待了一段时间,爸爸终于寻出了一条出路。那时,刚时兴开打字复印店没多久。爸爸就张罗着买电脑,让我学电脑,托学校里的老师帮忙打听他们以前待过的学校是否有出租的店面。这样就顺带可以卖些文具用品。一个以前在清水的老师说可以帮忙打听打听。于是我就到了这个城市母亲河的另一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生平第一次坐了渡轮。
由于是学校的房子,房租又极低,生意也还不错。我的生活暂时是无忧了。
从家里搬出来以后就暂时没人逼我嫁人了,也不用再面对邻居的碎言闲语,不用再听妈妈整天念叨我今年又多少多少岁、不嫁人以后的生活要靠谁、想靠她是门儿都没有之类的话。我很奇怪,每年春节一过她都能很正确无误的说出我新增的岁数。有时候有人问我多大时,我都要先想一下我去年多少岁然后在脑子里做一道数学题,才能做出回答。而我妈却能随时“与时俱增”。
现在的我比起以前过的生活,已经仿若置身在天堂了。我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每天早上吃着自己最爱吃的早餐——糯米饭,听着从网上下载下来的自己喜爱的歌曲,还有一份不能令我飞黄腾达却绝对能令我衣食无忧的收入,我还可以远离家里骗自己说,他在家里好好地呆着,一直都和家人在一起。这样的生活夫复还何求呢!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理想生活啊!
我有时也深恶自己的贪心,如果我能学着知足一点,我想,我可能会活得快乐一点。
我曾经跟“千浪”描述过我想过的理想中的生活:
找一个没有人,有树有草的地方(不能离人群太远,那样的话生活、购物
很不方便),盖一座房子,(房子不要太大,方便打扫,但一定要够用,卫浴设
施一定要齐全),有高高的围墙(一定要够高,以策安全),楼层不要太高,两
层楼就够。院子要大,里面种着各种我喜欢的花,还要种上树(最好是果树,
我喜欢那种从树上摘下果实的感觉,那会让我有一种不劳而获的快感);还要留
出一块空地,可以种点小菜;院子里一定要有个葡萄架,(结不结葡萄无所谓,
可以坐在下面纳凉、赏月、冥想,有客人上门时可以坐在下面的石凳上聊天。)
还要养一只狗,不需要是名贵狗,只要是我把它从小养大的就行。
家里面各种家用电器和家具当然得一应俱全,(没办法,这是现代人的“现
代病”),电话当然得有,一定要安装有线电视,最好还有宽带可以上网。有个
书房,大书架上摆放着的都是爱看的书。落地窗前有一张摇椅,看书累了,掩
卷小憩一会儿,轻轻地摇摆着,缓缓地进入梦乡。我不需要有人“陪着我坐着
摇椅慢慢聊”,我只要一个人就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看电视就可以尽情
地看,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突然来关电视或关电闸。也不必为了生存而做自己不
愿做的事,再也不用强颜欢笑地面对不想面对的人们。每天看电视看到深夜,睡
觉睡到日上三竿。平常一个月大采购一次,一礼拜买一次菜。过着与世隔绝,深
居简出的生活。
这才是我梦寐以求、渴望的生活,这才是我想要的理想生活。
这是我连对安静都不大敢提及的,我怕她问我“那你以何为生”。人就是这样,可以对关系不是很亲近甚至是毫不相干的人侃侃而谈自己的人生、未来、理想、抱负等等,他们尽可以激赏你的勇气、欣赏你的痴醉表情,因为他们不用为你日后的生计、出路而忧,越是你亲近的人才越会给你泼冷水,因为面对你梦醒后的心碎与绝望的是他们,替你收拾梦碎后片片碎片的也是他们。
“千浪”倒是问过我的,但他那种问是轻描淡写式的问,不会深究,我可以轻巧地对他说那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己,而他不知我底细,不知我与这梦之间的差距,不致笑话我。
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对姐姐说我要写小说时,她当时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笑容也可以像刀一样在人的心里划下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的。我可以经受得住别人对我的冷嘲热讽、挖苦耻笑,却承受不了家人对我的一个轻视的眼神。
我绝望而清醒地认识到,如果指望开这个店让我过上这种理想的生活,就算过上了,我也已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我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写出一部能有所反响的作品。这是我仅有的一个梦,它是我生活乃至生命的救赎。我天真的以为,只要出了这本书,我就可以在网上找一份类似于网络编辑的工作。这样我既可以离群索居,又可以维持生计。
此时此刻我在这边规划着我的理想生活,自艾自怜。而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角落,一个国家的人民正饱受着战火之苦。3月20日,美国终于对伊拉克发动战争了。我不懂政治,也不知道哪一方是正义的,哪一方又是非正义的,也许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正义的战争。我以为只要敢对美国说“不”的人都是英雄。这总比中国大使馆被炸时那些贫弱无力的抗议、遣责叫人来得心生快意些吧。但后来萨达姆被捕后的一系列表现令我大失所望。原来他只是个士可辱不可杀的政客。
英雄不怕落破,怕得是——没了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