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一语似冬日冰凌从头灌至足尖,临门双脚一抽,心头一怵,万箭穿心的痛楚,芝兰扶了把门,逃也般迈门而出。正是时候……心底冷笑,前刻亲昵一幕浮现眼前,芝兰面红耳赤,颤颤摇头,他的忘情凝望、情难自已皆非发自肺腑?倒是自己恬不知耻媚惑宫闱,有辱圣明吗?泪潺潺滑落,见夜幕下魏珠正迎面走来,芝兰急急拂袖拭泪,抿了抿唇,故作镇定,唯是此心如坠万丈寒渊,冷得瑟瑟作痛。
宜嫔半晌仍瞅着殿门,迟迟不愿移目。玄烨淡扫一眼,眸子闪过一缕不快。惠嫔瞅见,笑着圆场道:“宜妹妹,过来坐吧,你吵着嚷着要来看皇上,如今皇上在这儿,却不见你来好好瞧瞧。”
宜嫔噘嘴清然一笑,分明见玄烨面色不虞,依旧装糊涂,打趣道:“臣妾早几日听宫婢说起,浣衣局出了个绝色女子,首领太监刻意刁难,险些送了性命。一听这女子的名字,倒有几分像,便多看了两眼。”
“宫闱里最忌以讹传讹,你身为主子,不劝诫,反而……”玄烨抬眸冷冷瞪了一眼,幽幽训道。惠嫔急忙垂目,佯装轻拂衣襟。
宜嫔不以为意,嘴角一噘,道:“若是讹传,臣妾定饶不了嚼舌根的奴才……只是……传闻这女子是纳兰容若心上之人。满清第一才子钟情的女子,怎叫臣妾不好奇,便多看了两眼罢了。”
手指僵悬半空,惠嫔愕然抬眸,凝着宜嫔,眉宇间尽是怀疑。眸光泛冷,剑眉紧蹙,面色冷峻,额际泛青,玄烨凝着宜嫔,冷声斥道:“放肆--”
宜嫔噤声,低头垂目,薄唇微颤,小声道:“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玄烨别目,冷冷拂了拂手。惠嫔会意,尴尬起身,福礼告退。宜嫔僵在原地,愣愣低瞅,被惠嫔轻扯衣袖,方不情不愿地道礼退下。
行至乾清宫一侧,惠嫔轻抚宜嫔的衣袖,宽慰道:“妹妹别往心里去,皇上不过病气未退,火气大了些。”
宜嫔转目,委屈说道:“我如此说,不过……是看那女子竟与皇上共处一室……虽有私心,却是好意提醒。若传言属实,皇上岂能……夺臣子所好,我……”
眸光微颤,惠嫔缩了缩手,扭头低声道:“妹妹别说了,纳兰大人是皇上最器重的臣子。讹传岂能轻信……皇上才会动气的。”
“算了,不管姐姐信不信,我却不是嫉妒小心眼……皇上妃嫔如云,能与姐姐们做伴,我心下是乐意的。只是臣子的心上人,皇上断不会横刀夺爱。我好意提醒罢了。”宜嫔执拗说道。
“宜妹妹……”惠嫔欲言又止,道,“早些回去就寝吧。改日再去探妹妹。”说罢,轻步上辇。宜嫔不由噘嘴,惠姐姐脾性一向温婉,今日真是奇了。
西宫墙的这排班房,专供御前侍奉候旨置备茶歇。芝兰无处可去,木木由魏珠领到此处。呆坐八仙桌前,芝兰木然凝住地面,心已凝冰结霜,泪水决堤而下,屈辱笼罩心头挥之不散。主子处事唯看心情罢了,身为奴才却该安守本分,作为女子更该矜持自重,今日自己却……意乱情迷,如今皆是咎由自取。早在暖阁初次照面,心下已知,前尘往事皆归于土,他此前冷若冰霜已是告诫,自己明知不可为,却步步泥潭深陷……都怪自己……还好,两位娘娘来得正是时候,芝兰心间冷笑,既是恨错难返,便不可一错再错,咬咬唇,决心已下,今夜便请退,乾清宫是处梦魇,再容不得须臾逗留。
魏珠在门口不时偷瞟,见芝兰一味落泪,心下犹豫是否该宽慰两句,终是振了振,轻步迈了进来。芝兰急急拂面,别过脸去。
“芝兰姑娘,别伤心了……”魏珠瞅着别处,低语安慰道,“皇上……对姑娘是极好的。若不是看在姑娘份上,银月姑娘那儿……怎么会亲自赐药?那御药,皇上唯独赐给朝中重臣。这是……天大的情分,其他的……姑娘何必挂心……”
芝兰闻声唯是抚鬓行礼,心间却未扬起一丝暖意,若自己只当他是主子,那自然感恩戴德、满心欢喜,可是……他却不仅是主子,从前,他从不曾是主子……
魏珠暗叹一声,摇摇头,出了去。
西暖阁,玄烨换上轻服,懒懒斜倚软榻,双目凝着乌绢书页入神。今日之事,始料未及,不过区区绣绢,自己如何会如此欣喜过望,竟将前尘往事尽抛脑后,曼声轻笑便也罢了,居然情不自已……缓缓阖目,剑眉一蹙,往后如何面对她?早在龙抬头之日,便已暗下决心,断不可对这女子动情,哪怕和颜悦色亦断然不可。今日可好……心底冷笑,唯是忆起紫檀书案前一幕,心头竟又是一酥,不由摆手一挥,断不能再留她在此,嘴角一紧,玄烨冷冷问道:“她的差事,你可想好了?”
梁九功弓腰弱弱探问道:“奴才原本还在犹豫……不过,今日既被两位娘娘撞见了,已称作传膳宫女,便……”
长吸一口气,玄烨微微仰面,仍紧阖双目,并未答语。
梁九功偷睨一眼,既得了默许,便尘埃落定了,顿了顿,禀道:“皇上,她还在班房候着呢,是不是召她回来?”软榻之上未见半点动静,梁九功噤声退至竹帘后。
芝兰虚无般呆坐着,直到清风拂干泪珠,个余时辰竟似耗尽毕生气力。亥时已到,魏珠立在门口,轻声细语:“姑娘,皇上有请。”芝兰木木起身,双目黯淡,拾路而去。
踏入暖阁那瞬,只觉眼眶酸疼,氤氲遮目,芝兰急急屏气,强咽泪水,定神行礼。
“起来吧……”声音慵懒而拖沓,全然不像平日,玄烨倚着软榻,盯着案几,未对眼前之人捎过半眼。
芝兰木然起身,低眉垂目,合手候着,刚要启唇请退,耳际飘来冷冷一语,“朕今日失态……晚膳……小梁子多手给朕斟了杯酒,酒……可穿肠……也可乱性,朕……要戒了……”
心似一瞬被死死钳住,生生揪得粉碎,酒后乱性?千万句嘲讽暗响耳际,若眼前有颗穿肠毒药,自己倒会毫不犹豫仰面服下。羞愤难当,鼻翼酸疼,喉际哽塞,浑身僵痛,连掐指的力气都没了,眸子里的氤氲簇成滚滚乌云,顷刻夺眶而出,强吸一口气,芝兰咬咬唇,颤颤说道:“是奴才不知自重……有辱圣明,是奴才……该死。奴才不敢再叨扰皇上……奴才……是来请退的。”
电击般一怵,眉间笼着一抹乌青,心下掠过万般不忍,玄烨移目凝了眼芝兰,腾地起身下榻,朝龙床踱去,冷冷说道:“今日晚了,明早再走不迟。”
瞟了眼明黄背影,心意泠然,芝兰福了福,倔强请道:“奴才告退了。”耻辱、羞愧、忿怒郁积于心,唯想抽身逃脱,片刻都不愿复见此人,顾不得面朝主子而退的礼数,芝兰转身离去。
玄烨扭头转身,却唯是瞥得一抹背影,心头怅然,无暇计较她的无礼,原是自己理亏,身为万乘之君,对她,却无半点担当,竟连普通男子都不如。玄烨长吸一口气,缓缓阖目,怨不得自己,既是她阿玛种的恶果,她便注定是殃及的池鱼。
芝兰记不得如何由魏珠一路领至班房,唯是裹毯瘫倒榻上一刻,身心俱疲,泪如泉涌,染湿卧榻,心已痛得毫无知觉,迷迷糊糊竟浅然入睡了。
梁九功跪在帘下,低目瞅着御榻上辗转反侧的明黄身影,心头尽是疑惑,主子的心意真是难测,前刻还欢声笑语,下刻便愁云惨淡。
玄烨忽地坐起,凝着床沿。梁九功直起身子,低低问道:“皇上,需要点什么?”
顿了片刻,玄烨无力地低问道:“她人呢?”
“奴才叫小珠子安置在班房了……皇上放心……”梁九功缓缓起身,便要迈上前来。
玄烨一摆手,示意止步,暗淡烛光下眸子冷得出奇,一瞬阖目,复又躺下。梁九功猫腰候在竹帘处,唯是摇摇头,低头跪下。
裕亲王府这厢,亦注定此夜无眠。
“王爷,福晋还在门外跪着呢,您要不要去瞧瞧……”广泰俯腰,弱弱低禀道。
福全不耐地翻了页书,冷冷说道:“叫她禁足一月,这才几天就擅作主张出了院门。爱跪便跪……”广泰噤声不语,低眉候着一旁。
“福晋,快起来吧……”李嬷嬷扯住西鲁克氏的衣袖,拼命往上拽,枯着眉,低声劝道,“福晋,您这样跪着……让府里的奴才瞧见,有伤女主人的身份……”
西鲁克氏手臂一甩,抬眸瞪了一眼,冷冷道:“禁足便无损脸面吗?我就不愿坐以待毙,王爷既然有气,我便跪着,跪到他怒气消了为止。”
“福晋……”李嬷嬷满眼疼惜,低叹道,“您与王爷一向琴瑟和谐,何必如此?”
双眸掠过一缕冷光,似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她……真是王府的克星……”李嬷嬷摇头不语,犹豫一瞬,脆脆跪下,道:“您要是跪着,我这把老骨头也作陪跪着。”
“嬷嬷,你……”西鲁克氏扭头低唤一声,顷刻又恢复倔强神色,直了直脊梁。
广泰愁眉苦目,垂目低顾四下,终是伏地跪倒,请罪道:“王爷,都是哥哥犯错惹祸,累到王爷和福晋,奴才该死。多谢主子怜悯……只是小惩大诫,调哥哥去守牧场。奴才心底感激……只是,若王爷与福晋因此生了间隙,奴才便是天大的罪过……”
福全垂目扫了一眼,淡淡说道:“广安一事,与你无关,无需介怀……出去跟她说,所谓妇德,夫便是天。我几次三番劝阻,她置若罔闻,责令禁足思过……强行出院,此等有违妇德之过,断不可轻饶。若她知错能改,便好生回院,静思己过。如若不然,她知……我想说什么……”
广泰起身怯怯候听,手指却不住轻颤,这话如何传得。
“去……”福全眉头一锁,断然喝道。广泰只得迈步出门,直言相告。
西鲁克氏仰首,面色一瞬土黄,双眸噙泪,牙关紧锁,木木起身。李嬷嬷神色慌张,摸爬着站起,赶紧搀扶。西鲁克氏死死拽住李嬷嬷,低眸蔑视一眼广泰,冷冷道:“走……”广泰急急埋首。
迈出几步,西鲁克氏旋即转身,面上竟挂了一丝笑,和蔼说道:“跟王爷说……我已知错,这就回院思过。我的过错,禁足一月还太轻了。今日起我就闭门思过,直到……王爷宽恕之日为止……”
广泰惶惶打千,却不知如何接语,只得入屋禀告。福全把书撂到一旁,面色依旧严峻,起身吩咐道:“今夜就在书房就寝,你赶紧打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