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亥时,金盆、热汤、药剂、软膏……寝室锦帘落下,宫女川流不息,刘声芳已退守殿外。外室稍间,玄烨倚坐靠椅,随手轻拍书卷,闭目凝神,唯是眉宇间分明簇着一团愠火。梁九功立在一侧,翼翼地候着,不时朝门口瞟望。小珠子已走了半余时辰,宫门落锁,得先往乾清门向侍卫请匙,再道道开锁,一来一回得耽误不少时辰。浣衣局管事固然此劫难逃,自己……梁九功心底一凉,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阻小珠子往浣衣局走动,此事断不可被主子得知,否则难逃责罚,看来往后得对这女子上上心了。
宫女都已散了,锦帘仍是落着。玄烨依旧闭目,唯是剑眉蹙得更紧了。梁九功轻轻给主子覆上一层大氅。稍稍一挪,玄烨并未睁眼,唯是慵懒问道:“还没到?”
“嗯……想是快了,皇上……您先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上朝议事。要不……奴才来审?奴才定不负圣望……”梁九功弓腰轻声请道。
“不必了,朕倒想看看……谁借了胆给那奴才。”低沉一语回荡暖阁,梁九功闻到一丝寒意,最隐晦的蛛丝马迹仿佛都逃不过主子法眼,朝堂之上自诩几朝元勋的老谋子亦不敢轻易玩弄权术,看来今日之事或是别有内情。
从榻上被揪醒那刻,伍贵生便感灭顶之灾,唯是不曾料想这灾来得如此之快,早早便向王府呼救,无奈那厢毫无动静,莫不是自己已成弃卒?伍贵生周身一凛,急急抚了抚胸前的信笺,暗暗摁了摁,若此局真是弃车保帅,自己绝不坐以待毙。自幼家贫,洪灾肆虐,为养活一家老小,乡里素有送子入宫的习俗。那日,破天荒地吃上了一顿番薯,阿爹含泪问兄弟五人,可愿日日有白饭吃?四个哥哥皆摇头不语,唯是自己,实在饿怕了,竟痴痴点头,阿爹不曾说几顿饱饭的代价竟是如此……伍贵生倒吸一口气,忍住润眶泪水,六岁入宫一路跌撞混到首领太监,期间苦楚谁人能晓,如今命悬一线,即便不得自保,亦断不会便宜了他人。从不信所谓真心实意,至亲为了几吊钱,便哄骗亲儿卖入深宫,母舅……哼……领自己去净身的是他,搭线惹今日祸端的亦是他,今日便新帐旧恨一并了咯……
“走快点,别磨蹭。”魏珠狠推了一把伍贵生,急急催促。伍贵生埋头不语,急急迈步,宫道仿若通往地狱之门,此行凶多吉少,脑际翻滚千百个念头,心中已然有了说辞。
从不曾步入过乾清宫,不料今日却是来送死的,伍贵生心中尽是悲凉,一路木木随着魏珠。步入暖阁那刹,未及回神,已被后膝一脚踢得扑通跪地,颤颤道:“奴……奴才伍贵生……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眸子掠过一丝戾色,仿若沉入寒潭,涤得无一缕昭光,玄烨盯着埋首之人,声线低沉,淡淡说道:“招吧……”
额头渗出一层细汗,伍贵生吞了口沫子,低声道:“奴……奴才冤枉……庆芳犯……宫规,理应遣往内务府受罚,奴才……”
“从实招吧……”玄烨淡然打断道,“朕没空听你兜圈子。那两个宫女之事,明日向内务府交代。”
伍贵生颤着手,拂了拂额头的汗珠,低低道:“奴才……愚钝……”
玄烨正了正身子,眉头深锁,合手一握,轻声笑道:“鞭笞宫人之时,怎不见你愚钝?说……谁借你胆的?”声线扬了扬,依旧低沉,愠怒却更甚。
伍贵生怵得一哆嗦,看来祸端集于芝兰一身,既避无可避,一闭目,叩首说道:“皇上……给奴才天大的胆……奴才也……不敢……犯宫规。奴才……迫于……实在没有法子……奴才与那宫人……无怨无仇……”边说边颤颤地从胸前掏出信笺,高高呈起。梁九功轻轻接过,捎了眼狐疑,便呈给了主子。
玄烨展开信,眸子愈来愈沉,眼角透着一抹狞色,嘴角一抿,把信笺搓作一团,复又撕碎轻撒一地,幽幽道:“朕……才是你的主子。连主子都认不清的奴才……留作何用……”
伍贵生吓得连连叩首,低低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受制于人……没有法子……求皇上饶恕……”
“休要多言,若再提‘受制于人’,凌迟处死!”话锋凌冽,原已渐染暑气的空气亦凝结成冰。
伍贵生弱弱噤声,伏地已动弹不得。梁九功瞟了眼主子,低低埋头。
“小梁子,如何处置,你看着办,退下。”玄烨带着一缕倦意,躺靠椅背上。梁九功点了点头,朝外一声轻咳,魏珠便领人将伍贵生夹肩拖下。
“皇上……您早些歇着吧。”梁九功朝锦帘瞟了一眼,弱弱试问,“奴才去觅一处僻静地,把姑娘挪过去,断不会伤着她的……”
玄烨抬眸睨了一眼,透着一丝倦怠,道:“不必了,又不是龙床御榻,由着她吧。”说罢,便起身,梁九功轻轻掀帘,玄烨朝软榻捎了一眼,便径直朝御床走去。梁九功替主子宽衣解带后,往烛灯上罩上纱帘,便退至锦帘处,低低跪下。
“行了,你不必侍寝了,屋外候着吧。”一缕轻声飘过,梁九功痴痴一愣,打从主子登基起,自己夜夜守在此处,已十多年了,何况此乃祖制,如何……
“退下吧,有事朕自会叫你。”
梁九功暗叹一声,只得徐徐起身。
“还有……对外称朕微感风寒,非朕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暖阁半步。”
“嗻……”梁九功睨了眼软榻上熟睡之人,摇了摇头,挑帘退下。
烛光笼在纱帘下,荧荧之光,涟漪朦胧,不知何时,芝兰习惯使然拳腿侧卧,白皙面容似一捧睡莲,又似月下耀着银辉的海棠……
御床侧对软榻。虽感疲倦却不得入寐,玄烨辗转反侧,一晃瞟及软榻,定定不愿移目。阿布鼐步步为营,笃定福全会落入棋局,如此自信满满,倒不是毫无根由。榻上春娇明媚至此,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太素,尤是那一对明眸,清扬婉兮,纵是如此睡着亦是养心悦目。古人云,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若非阿布鼐横空一阻,当下便是四者兼并。念及此人,心生一丝忿恨,玄烨闭目转身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