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
一晃数日过去了,芝兰已觉身子大好,心境亦不像早先那般抑郁,除了夜深人静时隐隐痛侧心扉,总算可勉强入寐了,亦已渐渐习惯人前含笑人后噙泪的苦楚,终究比不得在家里,可以任心任性哭笑由己。
这日刘御医又来请脉。“恩,不错,姑娘的脉象已经平稳,已无大碍了。”刘御医欣慰地点点头,唯是忆及乾清宫那幕,复又补道,“不过,这病去如抽丝,得细心调养,急不得,尤其忌碰生水,否则恐落下病根。”
芝兰面露一丝难意,复又盈盈道谢:“谢谢刘御医,也多谢您关照李四儿。”
刘御医摆摆手,轻笑道:“姑娘言重了,从今日起,我便不来请脉了,只是会开些补方,差御药房的太监依时送来,给你好好调理。”
芝兰忙起身福了福,连连道谢:“谢谢御医,也多谢魏公公。”
魏珠浅浅一笑,道:“姑娘放心,刘御医既然吩咐忌生水,那便是碰不得,我自会吩咐伍贵生,姑娘可慢慢调理至五月。”
刘御医会心地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芝兰同银月、庆芳一道送二人出了门,复要关门时,见李四儿怯生生地杵在门口。
“四儿姐姐,可是来找我的?”芝兰一怔,又亲切问道。
李四儿苍白的脸上腾地燃起一抹潮红,扑通跪下,低头道:“谢谢姐姐救命之恩。”
芝兰忙忙搀起李四儿,微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姐姐不必介怀,快快起来。姐姐既长我一岁,我该叫你姐姐才是。”
“总算像点人样。”庆芳低低嘟囔道。
李四儿又对银月、庆芳道谢:“多谢两位姐姐照料,若不是银月日日替我上药,我恐怕……”说完,竟哽咽起来,银月忙上前递上帕子。
“以前,我成日自怨自艾,总活在过去的苦楚中,竟不想这样只会给自己惹下更多祸端。如今……我已醒悟,既然九死一生活了下来,便得活出点样子来。”李四儿笃定地说,眸子里似簇着一团火。芝兰不由地被炙到一般,竟生一丝畏意。
“这样想便对了,瞧瞧你之前的样子,着实惹人厌烦,成日绷着脸。”庆芳不经头脑般脱口而出。
“庆芳姐姐……”芝兰尴尬地劝止道。
“庆芳姐姐说的是,我如今已醒悟了。”李四儿竟对庆芳的责难全盘受下,低低地福了一礼。
庆芳倒有些许不自在,接着道:“你别这样……我怪不好意思的,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你别……上心。”
银月也忙忙圆场道:“四儿姐姐,庆芳姐姐向来有口无心,慢慢你便知了,千万别放在心上。”
李四儿会心地点点头,瞬时竟泛出一丝破天荒的笑意。芝兰不禁欣慰地赞道:“姐姐笑起来真美。”
“就是,还是开开心心的好。”庆芳抢白道。
“恩……我还有活要干,先过去了。”李四儿福了一礼,便蹒跚离去。
“她这般模样就得去当差?”芝兰关切地问道。
“打能下榻那日便去当差了。”庆芳回道,“她可比不得妹妹有人照料,这歇一日,伍公公和林嬷嬷都恨得咬牙切齿。”
“那--”芝兰不禁忧心起来,离五月尚有半月有余,伍公公竟会应允?
“一提曹操曹操就到了。”庆芳低低说道,朝院子那头努了努嘴,只见伍公公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哟,芝兰姑娘气色不错呀。”伍公公隔老远便寒暄道。三人皆忙忙福了一礼。
芝兰笑着道谢:“多谢公公照料。”
伍公公摆摆手,道:“哪里的话,魏公公已吩咐,姑娘只管安心养病到五月,若是那时还未痊愈,再养养也无妨。”芝兰又微微福了一礼,银月和庆芳皆张口讶然。
“这以往的事……姑娘别放在心上,我嘛……是个粗人,说话……欠周全。”伍公公拱手低头赔罪道。
“公公言重了,这样是折煞我了。”芝兰急忙回道。
“不介意便好,那赶紧进屋养着吧,这四月虽天气变暖,这风还是凉的。”伍公公竟嘘寒问暖起来,芝兰不禁微微觉得慎得慌,依旧行礼道谢。
伍公公转又对银月二人道:“你们要好生照顾芝兰,这差事我已吩咐林嬷嬷给你们减了些。”这二人皆喜滋滋地称是。
待关门入屋,芝兰拾起银月放下的绣品,接着缝起来。
“姐姐,这是做什么?针黹劳神得很,赶紧好好歇着。”银月一把抢过绣品,催促道,“还是上榻歇着吧。”
“我已大好了,这样闲着,让局里姐妹如何想?”芝兰低低忧虑道。
“这个……妹妹大可放心。”庆芳说道,“姐妹们私底下都称赞妹妹,自妹妹来了之后,伍公公可是收敛了许多,姐妹们也得了福,不过多洗两件衣裳罢了。再说,银月和我也都日日在当差,我们自会帮妹妹分担。”
“等过几日,我彻底好了,我便跟林嬷嬷说,给大家去晾衣服,这样便未碰生水,又不用游手好闲。”芝兰笑着说道。
“妹妹,你就是心眼太好。”庆芳摇摇头道,“这要换了我,巴不得日日闲着。不过御医说的对,还是小心的好,万一留下病根可不得了。妹妹是有福之人,还有享不完的后福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银月也随着咯咯直笑。芝兰略略挤出一丝微笑,心底却一片薄凉,只要那人不曾误解,便已是福气了。
乾清宫布库房,玄烨与容若摔得正欢,梁九功聂聂来禀:“皇上,裕亲王求见。”
“请他上这儿来。”玄烨站起,魏珠急急上前拭汗,又呈上了茶水。玄烨漫不经心地抿了抿,招招手,捎了个眼色。魏珠赶紧给容若上茶。
“谢皇上赐茶。”容若轻轻拱了拱手。
玄烨漫然浅笑道:“小珠子说,浣衣局那边已大好了,调养至五月便可痊愈。”
容若一怔,竟不知如何接话,唯是挤出一缕笑。魏珠诧然,初时以为主子对那丫头有意,自贬浣衣局一事又觉着应是容若,遣御医刘声芳时复又觉得应是主子,此时倒是……圣意难测,唯是这丫头得好生照料便是。
福全笑盈盈地进屋行礼,道:“臣叩见皇上。”
“不必多礼了。”玄烨迎上前搀起福全说,“想宣你来好久了,择日不如撞日,咱兄弟二人许久未尽兴地摔过一回了。”自龙抬头后,两人较往昔疏离了许多,除了朝堂之上因政务有所交流,万寿节上亦只略略寒暄了几句。
福全笑了笑,说道:“臣乐于奉陪,只是请皇上手下留情,臣那点功夫皇上您也清楚。”
“切磋技艺,朕自不会留手,你也须全力以赴。”玄烨使了个眼色,魏珠赶紧吩咐宫人重新擦拭地面。
福全笑着宽衣,接道:“那是自然,臣窝在家里已有数日,早已技痒难耐。”
这君臣三人难得又复聚一堂,竟一连布库了个余时辰。待裕亲王回府,已天色微暗。西鲁克福晋正候在府门前翘首盼望,见王爷马车轻缓驰来,便款款出府迎接。
“王爷回来了。”西鲁克氏迎到马车前,盈盈笑语。福全些许诧异,又复涌一丝感动,道:“怎的一直候在府门?入夜天凉,小心伤风。”
“只要王爷安好,这算不得什么。”西鲁克氏浮起一丝羞意,亮了亮眸子,关切问道:“今日面圣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