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鱼兮天上鸟, 高可射兮深可钓。
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
--白居易《天可度》
芝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炕上,不是昨日的通铺,亦不见其他宫女,唯见银月正拧着温水帕子给自己擦拭额头。
“芝儿姐姐,醒了便好,你知我多担心?”银月惊喜地低语,轻轻把帕子覆在芝兰额上。
“入夜了?我……怎会在这里?”芝兰伸手扯掉帕子,颤巍巍地想要爬起。
“别急--好好躺着。”银月慌慌地摁芝兰躺下,带着一丝责备低声道,“姐姐你可知林嬷嬷把你背回来那会,多吓人?我多怕……你月初才刚好,经不起磕碰。纳兰大人已经上下打点好了,公公嬷嬷那儿,你尽管放心,安心养病便是。明日……大人说会想法子请太医院医师来瞧瞧。”
“那……哪成?嫔以下宫人生疾一律无医诊治,只是询医领药罢了。他又是外臣,怎可……还有这里,我也住不得,我……”芝兰挣扎着起身,只觉绵弱无力,竟撑不起身。
门嘎吱开了,庆芳端着一盆热水进了来,连连劝止道:“芝儿妹妹,休要逞强了,你高热不退,看来病得不轻,不能回那通铺去。伍公公已交代,这几日银月与我照看你便可以了,其他差事皆可不做。你啊……就安心养病,也好让我们二人休息几日,额……”
银月又塞了两个枕头,好让芝兰可以微微仰起,芝兰无力地摇摇头,含泪无力地自责道:“我怎么这般不争气,偏在这个时候病倒了。”
“妹妹怕什么,妹妹与纳兰大人如此熟络,他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更何况区区一个伍公公。妹妹尽管放心,好好养病便是。”庆芳撅着嘴,不以为然地劝道,“我早就看出妹妹非同寻常,果然……有妹妹在,我们的日子就不愁了。”
芝兰红着脸,心底万般苦楚,淡淡回道:“不是姐姐想得那样。我与纳兰大人并不熟络,大人不过宅心仁厚罢了。”
“我才不信呢。”庆芳吸了吸鼻子,笑哼道,“这纳兰大人还真是谦谦君子,你在城门那边昏倒了,他处处为妹妹着想,礼数周全,硬是差人遣林嬷嬷去背你回来的。还不是为了男女授受不亲,怕毁了妹妹的名节,又不愿那些太监肮脏坯子碰妹妹。这样的君子,打着灯笼没处找。”
芝兰抬眼瞄着银月,见她双颊微红、嘴角隐隐浮起一丝羞态,歪头低语道:“银月,我……”
“芝儿姐姐,我懂……”银月不好意思地笑笑,劝道,“庆芳姐姐说得对,你该好好养病,其他都别理会,我去给姐姐弄点吃的啊。”
芝兰点点头,缓缓闭目,暗暗自责,自己何时变得这般不经用,早知今日,二月里便不该任性妄为,糟践身体。若是被他知道……又该怎样猜忌自己,玩弄心机装可怜博同情?想想已隐隐作痛,不敢再想。何时起那个黑夜里时时温暖自己的名字,竟成了心底最隐蔽的伤痛?得赶紧好起来,即便不为其他的,只为能在他眼里挺起脊梁来……
芝兰接过粥碗,大口喝了起来,陡然似想起什么,急问道:“李四儿……怎样了?我晚上给她留了个馍馍……”
“妹妹,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惦记那丫头。姑娘们都不愿她住屋里,怕她万一……晦气,她现在在墙角那间耳房歇着呢。”庆芳嘟囔道。
“要不,银月,你给她送碗粥,还有我袖口里的馍馍。”
银月摇摇头,支吾道:“姐姐,我胆小……你不知,李四儿多凶,今日里发了狂一样,见人就抓,这才叫姐妹们赶到耳房去的。我……”
“芝儿妹妹,知你好心,不过你大可不必操心,林嬷嬷自会照料,这宫人出事,他们也一身晦气,自然不会不理她的。那丫头着实不值得人帮,忒那什么了……”庆芳接过芝兰手中的空碗,劝道,“她若有妹妹一半和善,哪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这里的姐妹也都不是铁石心肠。”
芝兰亦不复他想,只望争气地赶紧好起来,微微眯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芝兰已觉清明了不少,醒来便嘱咐银月道:“银月,若是容若真遣太医来诊治,你定要打发太医走,我不想给容若惹祸。若是有机会见容若,你劝劝他。我只用服几帖药便会好了,我的身子自己清楚。”
银月迟疑地点点头。不过晌午时分,果真见一位公公领着太医进了浣衣局。庆芳赶紧进屋相告,银月望了眼芝兰,急急出了屋。
只见伍公公正对着这位年轻的公公点头哈腰地奉承:“小的伍贵生见过魏公公,您能到这儿来,真是蓬荜生辉。”睨到银月,狠狠瞪了一眼,招了招手,训道,“愣着干嘛,没大没小,还不见过魏公公。”
“银月见过魏公公。”银月低头福了一礼,不知这公公什么来头,竟叫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伍公公如此低声下气,见魏公公身后的太医,又福了一礼,道,“见过太医大人。”
“好了,不必行这套虚礼了,人在哪儿?”魏公公摆摆手问道。伍贵生堆着笑,指指里屋。
“那就有劳刘御医移步了。”魏公公对着御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请道。
银月些许着急,愣愣打断道:“慢--芝儿姐姐说,谢谢大人和公公的好意,只是区区婢女,不敢劳烦太医院医师,领药便可,诊治有违宫规,实在不敢僭越。”银月一口气将芝兰所述合盘托出,额上竟泛起一头冷汗。
魏公公微微一愣,转又对御医道:“刘御医,尽管进屋诊治吧,这是领了旨意的,不必担心。”
刘御医微微点点头,便随着魏公公进了屋。银月刚进门口便急急说道:“芝儿姐姐,我都说了,但没拦住,他们……”
芝兰强撑着起身,行了抚鬓礼,初见魏珠竟是一怔,他分明是乾清宫的人,怎会……难道……苍白的脸上染上一抹绯红,低低说道:“劳烦魏公公和太医实在过意不去,只是……”
魏珠摆了摆手,打断道:“你不必多言了,今日我们领了旨,还急着回去交差。刘御医,请吧……”
芝兰不便多言,木木地靠在银月肩头,伸出右手。御医让芝兰把手腕搁在药箱上,又在腕子上覆了层帕子,方搭脉听诊,接着又低低询问了几句。
“恩,可以了。”刘御医点头起身。魏珠朝芝兰望了一眼,说道:“姑娘,好好休养,药煎好后自然会依时送过来。”说完,便领着刘御医出了去。
银月赶紧提了提棉被紧紧裹住芝兰,宽慰道:“芝儿姐姐,不必多心,纳兰大人应是不会有什么麻烦。”
芝兰苦笑,心底尽是疑虑,御医与太医一字之差却天渊之别。银月或许不知,芝兰怎会不晓,御医是伺候皇上和尊贵主子的,莫非容若……偏偏想瞒着的人,又没瞒住,他该如何想自己?暗暗懊悔,竟委屈地哽咽起来。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银月慌慌地给芝兰拭泪。
“你不懂,容若竟也不懂。我最不愿……便是如此……”芝兰倒似喃喃自语。
乾清宫西暖阁,刘御医正战战兢兢地请着平安脉。玄烨一手任御医搭脉,一手拨弄棋盘,漫不经心地问道:“浣衣局那边怎样?”
刘御医微微一怔,定了定神,低声回道:“从脉象看来,应是旧病复发,上回伤风尚未痊愈,欠些调理,连日劳累诱发了病情,故而来势汹汹。”
棋子陡然一落,眸子微微一沉,玄烨垂目淡淡问道:“可打紧?”
刘御医微微挪了挪手指,谨言道:“若是悉心调理,半月应可痊愈。若想断了病根,切忌不可沾冷水,春天乍暖还寒,那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