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善扬穿过凹凸不平的大学北区小路,路面水泥磨损得只有十分之一二。
一堵绵延接近两公里的围墙将大半个南边街道的建筑包围起来,里面杂草横生般的建筑摧毁得所剩无几,几颗年份较长的樟树孤零零矗立在瓦砾和残破的楼房当中。
所幸拆迁的只是隶属赤石区的村民民居,对界北区的商业一条街是归属大学所有的校产,两边对比之下呈现出奇怪的格局,一边加倍繁华热闹人头涌动,另外一侧黑漆漆之中还有少数等待清仓的商铺和租赁屋主亮着灯光。
之前一直按计划执行的志愿者上门服务,因患重感冒中断一周,算下来实际服务时间为9周,平均每周拜访3次,每次一个半小时,根据具体情况可以自己决定,适当延长时间,但平均单次最好不要超过3个小时,以免影响到志愿者自身的生活。
趁着夜色没有完全降临善扬快步行至北区小路的深处,这路尽头建有一片中等社区,日常消费与房租都比城区低廉太多,经过一家运动鞋服品牌店穿进巷子,进了那栋白色仿欧式风格的公楼,在五楼的509号前,善扬保持节奏,伸手敲了五下。当门打开,她习惯性主动冲着开门的人说道:“我来了。”
对方一声不吭让她进屋。
善扬放下手拎包,一边拉开窗帘开窗通风,一边细细过问生活琐碎:
“晚饭吃的什么?又是微波炉加热的盖浇饭?这种东西对健康不好,还是不要再吃这了。现在外面的小店用的油都是赫赫有名的地沟油,那些炒菜的,粉面加的红油还有煎炸包子和蛋糕面包的,全部都是有毒的地沟油,不能指望他们去买质量好的食用油。可怜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完全不顾忌这些饮食卫生,都不肯在学校餐厅进餐,喜欢在街头小摊吃东西。”
“还不如自己去北区市场买蔬菜了回来煮面条,加鸡蛋加点肉,蛋白质和维生素都足够了。调味品也不要单一种类放太多,每一样品种少量放齐全,做出来的味道就很好了。尤其是盐不能吃多。这边一入冬天黑得非常早,昼短夜长啊!早上或者中午可以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阳对情绪对身体都有好处的。你说对不对?”
她将桌子上的一次性饭盒拎起来观察,因为使用微波炉加热过,整个塑料盒子都变得瘫软变形,散发出一股焦臭味。
善扬在餐桌旁边的柜子抽屉里,翻找出上一次善扬带过来的黑色塑料垃圾袋,挥动两下,令垃圾袋充满空气膨胀开。她将饭盒、擦过桌子的卷纸以及食物残渣统统扫进垃圾袋。
适才一直在倾听善扬说话的女人,站起身,神态麻木,然则动作却无比娴熟,飞快清扫房间内的地面,杂物和灰尘在撮箕中聚拢。
女人朝善扬走过来,配合善扬扯住垃圾袋另外一角,将垃圾轻轻地倒进去,之后束紧袋口,将垃圾袋放在门口。善扬转身去洗手。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这是毛线、棒针,普通两头尖的有,带圆头的也有。我听你的先生说你十几年前在老家的服装店帮忙过,一天可以编织出好几条围巾。手艺没有生疏吧!来,试试看,握好棒针。要是你还记得花式编织的针法,干脆就多做几条,这附近每年圣诞节学生们都喜欢买围巾,你还可以放到礼品店去寄卖,时间也耗过去了,也可以用来赚点钱呢!真英,你别看着我,注意看你自己的手上呢!对,就是这么起头的,看来你还记得怎么编织。嗯,这和骑单车游泳差不多,一旦学会了,总还是会的。不如,你先给我织一条吧!?”
“你点头那就是同意!很好啊,那我就先谢谢你了。我喜欢奶白色,看起来最舒服,买的也都是浅色跟暖色,你喜欢什么颜色?跟我差不多啊!那就好。学生也是分性别喜好不同。男生当然是黑色灰色居多,也显得精神帅气,女生多半喜欢白色和紫色。下次我多带点不同颜色和材料成分的毛线来。羊毛的就不用了,很多人不喜欢扎脖子的感觉。羊绒也不现实,成本高,太贵了,普通大学生也消费不起,更乐意去百货商场买名牌好送人。”
“你想说买材料的钱怎么办?没关系。编织好的围巾卖出去了,你再把钱分给我就好了。这三团毛线够织三条两米长的围巾。我一条,你自己一条,你先生一条。”
“我的先生?他就不用了。以前他就不喜欢戴围巾,他就是那种典型的不喜欢身上有障碍物的人,我给他买过高领毛衣,他觉得脖子束缚得难受,套上试穿了几分钟就脱掉了,再也没穿。我只好转送给同事了。我们结婚后,有一个朋友送了一对男女手表,他也是拒绝戴表。我就劝他,朋友一片心意怎么好意思拒绝了,见朋友的时候戴一戴,平时不见面就算了。他只好答应了,后来一次聚会见过送手表的朋友,回来后,手腕又红又痒。原来他对手表过敏。也只好作罢。男款就收起来了,我自己戴了女款。何况,我们分开十多年了。”
善扬走神了一会。
“你问我会不会?我学过一点,还是小时候,我的妈妈教我。转眼妈妈都去世十多年了。你问我教我孩子吗?嗯,我教过。不过我只会最简单的编织针法,一点花样都不会。你教我吗?好啊!”
善扬接过已经编织出的那一截。
“你织的这种叫什么?哦,菠萝针。一针里,放三针?每次放一针绕着线圈……一圈?对吧。我明白了。然后呢,三针合并为一针……真英,你的手真厉害。还是先还给你,你织完一条。我下次来,你慢慢教我。免得把这条打得不均匀。你的那么密实均匀,我这两排,歪歪斜斜的。你有兴趣就好,其实我今天经过北区商业苑,跟最靠近水果店的那家老板谈过了,她很乐意合作。那家店名字叫耀莱。我写给你看。”
善扬背转过去,打开手提包,拿出小32开本的笔记本、原子笔。笔记本的封皮上点缀有鲜艳的粉红色樱花花瓣,花瓣行间零碎散布有心型图案。这个笔记本是上云买回来,作为母女交换的礼物送给善扬的。
“耀眼的耀,好莱坞的莱,美国的那个好莱坞。你就读来,来去的来。”善扬跟真英解释。
真英抬头,格外专注凝视一眼善扬。
相比较起最初几次,真英可以有一些语言沟通交流了。最初,她如同被硬生生夺走了猫仔的母猫,发出频繁尖细而嘶哑的哭叫。旁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全然不管不顾,沉浸在自己痛苦的海洋中。
善扬合上笔记本:“你也感觉到了?嗯,是的,这个本子是我女儿送给我的呢!我一直留着不舍得用。最近我清理旧物,觉得还是拿出来用吧。一直放着,只会发霉掉。而且,本子不就是拿来写写画画,记录点事情么!好了,来,你接着织吧!”
看看腕表,已经晚上8点17分,善扬站起身。
“等时间过去慢慢都会好起来的,会的。真英你要相信我,今天的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我会再来的,我看着你把药吃了。没有温水了吗?凉白开水也可以,来,吃吧。这盒阿米替林吃完了,记得再去拿药。别忘记了。电视就这么开着吧,音量调小点,别关掉,有点声音放着也不错。”
“这么晚了,吉良还没回来,他今天是不是有事耽误了?”
“哦,我看下便条上写的什么!晚上不回家吃饭,就在公司跟同事,一起吃。要加班到10点。也就是说吉良还得1个多小时……”
善扬改变了主意又坐回椅子。
“干脆我等着,看你的手艺,你的动作也快,织完了我还可以带回去。好不好?我口有点渴,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去倒水。对了,桶装纯净水,最好两周内喝完,放太长时间也不好。不过天气冷了,喝水少了,你看泡茶或什么的,就直接用纯净水吧。嗯,这是什么味道,楼下有人做饭,油烟都冒上来了。香味挺浓郁的……”善扬被呛到,咳嗽一下,索性把窗户关了。这里的房屋缺乏建设规划,视野被水泥墙面遮挡分割到只剩一小块天空。
回到真英身边,善扬目睹她手里一截围巾逐渐成型。外面传来噼噼啪啪响动,侧耳细听,还有小孩子的追赶嬉闹声。善扬摇摇头,“这些小鬼,走路都不老实,跌倒了父母又该伤心了。”
“上云那个丫头,也很调皮……嚷嚷了很久要去学溜冰,我没有答应。太危险了,摔断了胳膊或是腿,怎么办。结果,她背着我偷偷买了旱冰鞋,花了几个月积攒的零花钱。就是因为旁边大学里,总有不少大学生在体育馆前的广场上溜冰,上云喜欢跟那些哥哥姐姐们玩,这才迷上了。中学生功课那么忙,怎么有时间学呢!那天我记得是周末,我在家做饭,人在厨房忙碌,上云回家进自己的卧室,我都没有察觉。吃过晚饭去她房间监督她完成作业,如果不是顺手替她理一理头发,也不会发现刘海掩盖了一条创可贴。我拉起她的裤子,检查她的小腿,膝盖和脚踝也有淤青。我心痛之余,假装大怒,逼迫她坦白交代……还找出了藏在床下最角落里的溜冰鞋。她去参加市里的中学生溜冰比赛,没有得奖,回来一脸沮丧。年纪小小,也很在意成功失败。不过上云抱怨说,一直没有真正的溜冰场地。”
真英一直倾听着,手上动作渐渐慢下来。
两年了,如果现在再去参加比赛,就要去跟高年级段竞争,鞋号也得买大一尺码的。舒展开双臂,在白色的冰块上,旋转时带动脑后蓄留多年的长头发飘起来,又尽力俯低身躯,像一只玲珑的小鸟滑行在半空……善扬停顿讲述,默然联想片刻。
在这种相对无语的沉默氛围中,仿佛磁场感应,彼此影响,真英又露出她习惯浮现的茫然神情来,手上动作完全停歇。
不过很快善扬的思绪被远处突然袭来的轰鸣巨响打断,不用多想,善扬已经猜到那是拆迁队伍加快进度,采用大推车推倒楼房造成的噪音。未来必定会新建超高层楼宇,精致整洁的商区店面,漂亮美观的步行街道。
“最近……听说我们这片区要建一座大型真冰溜冰场了。”善扬目视窗外的灰色水泥墙壁,不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