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美踩在薄薄的水泥台阶上,总有一种稍微用力,台阶就会破裂,人也要掉下去的感觉。尽管已经租下那套房间住了一个多星期,还是有些不习惯。从环境优美清静的高档小区,转移到经济型酒店,再到这里的旧式居民楼,广美欲哭无泪。处境转换过于剧烈,反差太大,常常有一种身在噩梦中,渴求尽快醒来的急切。然而,各种实体的信号提醒她,并非噩梦,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在商场站了一天,腿硬得厉害,回到房间内,广美烧了开水,这里房租很便宜,连热水器都没有,只能用那种便携的电阻热得快。
淋浴了之后,擦干身体回到卧室,闭上眼睛,将双脚浸泡在热水中,血液运行加快,暖意上来,广美开始犯困,在这种一波一波的困意里,她想象着那张宽大温暖的床,终于哭出来。
其实身上还有三万来元的现金,但是离婚之后,失去了居住,安全感降低到零,甚至是负数,广美不敢多花钱。事实上,就连离婚她也没有告诉老家的母亲。她不想让母亲担忧。
毕业一年后与志远结婚。志远大学专业是经济管理,进了一家贸易公司,自己则从美术系毕业,去了一家动画公司,原本上班的地方是在小区附近的软件园。那份工作虽然说起来,还不错。但是广美还是不想放弃自己的梦想。总是跟志远吵嚷,想放弃工作,专心画画。但是,一切都改变了,从那件意外事故后。
警察登门调查时,志远和自己已经被通知回家等待。
志远交代自己一贯很小心,将所有花盆绑好,两头铁丝环绕缠了四五圈。广美忽然想起来自己偷偷发脾气时,忍不住想要趁志远不在家,干脆先斩后奏。不过广美还是胆怯,想不到真的做了该如何收场。于是广美将一头铁丝重新绑上去。但是自己在气恼之下,肯定不会像志远那样认真仔细绑好。
何况,自己是个女人,很爱惜皮肤和手指??也不想把手弄脏磨损手指。就这样,烈风吹动花盆,在连带的力道晃动扯动下,铁丝松开,花盆相互撞击碎裂,一连串脱落掉下去。本来迫于现场的沉闷压力,广美不敢多言。但是那个闪过脑海的念头,蠢蠢欲动。广美嗫嚅着,说了“我”“我??”警察锐利的目光顿时聚集在广美脸上。
为什么要说呢?不说,志远恐怕也不会全盘怪罪自己。即便都是自己的错,也可以共同承担吧!
夫妻,只是法律上规定的契约伴侣。选择共同承担还是弃之不顾??本来就是取决于心念的转变。
志远气急败坏的脸,几乎要吞吃掉广美,咬碎咽下。他朝着广美吼叫:“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怎么会这样?”
广美记得自己哆嗦着道歉,末日来临一般。接着志远开始摔东西,将她还未完成的半幅画作,一把抓起来,从画板上扯开,撕成两半,再撕成四份直到粉碎。
再之后的细节,反倒模糊掉了。办理结婚,用房子卖掉的钱偿还。因为还有贷款,所以卖掉之后,只拿到现有市价的一半。赔付给死掉小孩的那家人一笔钱,还余下十来万。
坐在美岛社区外面的一家名叫香提咖啡的小店里,志远告诉她,给她的卡里转了三万,以后不要再联系她。
可我还是想联系你,广美给志远打电话。接通电话的提示音响过几声之后,忽然中断。志远不想接她的电话。
再三拨打过去,都是拒听。
隔天后,志远就销号了。去志远的公司找人,公司前台轻描淡写告诉广美,这个人辞职了。
“不过,还有个女同事也一起辞职了呢!我跟那个女同事有点熟,想不到他们在一起了。那个,你是志远什么人?”
从那栋写字楼踉踉跄跄出来,广美浑身发冷。
广美去赤石区唯一的五星级酒店,吃了一顿饭,这家酒店顶楼是空中自助旋转餐厅。从顶楼看下去,地面上的小轿车如同昆虫,而行人类似黑点灰尘。空气灰蒙蒙的,广美站起身,拉开一点窗户,风透进来,寒彻入骨。为了安全起见,餐厅的窗户加了护栏,而且高度超过了2米。
不过,如果自己跳上餐桌,那就不一样了。完全可以攀爬到窗户上。
只要纵身一跃,痛苦也就戛然而止。痛苦,人对痛苦可真是发自内心的厌恶啊。趋乐避苦,畏惧疼痛。跳下去,也就那么十来秒。
广美脑海里不断模拟这一场景。
站起身,踩到桌上,闪着冷光的漂亮刀叉被踢飞,抓住窗户的金属边缘,一把推开,风吹进来,自己的重心倾斜,匍匐扑向大地。然后触地??
学过人体结构的自己,可以想象出自身骨骼断裂乃至粉碎,内脏出血,脑浆??广美不寒而栗。她站起身,又坐下。再站起身,朝着陈列菜品的餐桌走去。取回一叠面包和芝士片。
发呆了许久,广美打开一份2012年1月15日本市的日报,翻到副刊那一版。
广美改变了主意。
活下去,总会好起来的。顺手关掉灯,广美昏沉沉入睡,回忆就此中止。
第二天早班,广美8点起床,刷牙洗脸,下楼,匆忙卖了一份牛奶和卷饼,边吃边过马路,在进入公司大楼的电梯之前,吃完东西,擦嘴,掏出唇膏涂抹嘴唇,整理衣服。这份销售员的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好在门槛低。广美的计划是等到手头积蓄增加一倍后,再考虑重新找工作。基于自己美术专业的优势,来销售艺术装饰画,招聘时广美顺利过关,当天下午就办理入职,进入试用。
忙碌了一上午,吃中饭的时间,广美离开柜台,在内部人员活动的茶水间,坐在有点肮脏的一条木椅上喝一口水。上完早班后,下午四点就下班,广美准备去网吧提早留意适合自己的招聘信息。
手机响起时,广美吓一跳。换了号码之后,没多少人知道自己的号码。
“喂,喂,你好,请问是黎广美小姐吗?”
“我们是首都文艺立方公司。”
广美顿时坐直,“我是,请问有什么消息?”
“你在我们公司代理寄售的画作,有一位客人买下了三幅,我们会将合同快递给你,你签好之后寄回我们,另外,合同内的银行账号请一定提供准确,出错了您可要自己负责了。”
广美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喂,听得到我吗?是不是信号不好?”
“对不起,对不起,我听得到。我能问下是什么价钱吗?”广美声音颤抖了。
“请等一下,我帮你查查。”
两分钟后,广美听见电话那头念出的数字后,整个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久久不愿动弹。
她在日报副刊上读到一篇文章,里面说,人的幸福感取决于对多巴胺和血清素的依赖,这是幸福的生化基础。人失去情感的痛苦,与戒毒在大脑中占据的是相同的位置。所以失恋后的生理心理反应,和戒毒的戒断反应是一样的,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这种痛苦是可以通过代偿作用或消褪性操作逐渐减轻的。
同理推断下来,自己人生的痛苦,坚持下去,恐怕也会逐渐减轻。
广美因此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如果当时跳下去,恐怕不会想到,还有命运转向的一刻。庆幸和欣快感冲击着广美,她感觉自己的大脑这一刻分泌出大量的多巴胺,内心伴随着喜悦狂跳,在如此处境,这个消息恰似一根拐杖伸过来,她可以从泥潭中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