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进入房间内,有一种白昼顿时转变为黑夜的错觉,只看见黑暗中有一个红色的光点。站在朝内开的防盗门前,调整一下呼吸,对方慢慢坐回一把沙发椅上,再低声对着另外一张空沙发椅说,“请坐。”
善扬习惯了一下过暗的环境,走到空沙发椅前,打量了一圈,再坐下。
茶几上的电热水壶“啪”一下跳闸,对方拿起反放的瓷杯,倒水,杯子里冒出茶叶的香味,迅速在室内空间里散开。这些显然都是准备好了有人拜访。
善扬握住杯子,水蒸气熏到脸上,一阵温热,善扬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要是觉得暗,你就把窗帘拉开一点。我是习惯了。”
善扬点点头,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一半窗帘,虽然是阴天,多一些光线,室内也看得清晰许多。回到沙发椅坐下,善扬才注意到半个茶几上都摆满了相册。刚才看到的红色光点,是油汀加热器的电源指示灯。室内暖洋洋的,善扬脱下外套。
“这些都是……”
“芒果的照片。”
“您要节哀顺变。”说出这四个字善扬心里难受了一下。
“想不到,想不到,芒果就这样走了。”中鹤的毛线编织帽子几乎套住他大半个脑袋,低头时完全看清楚表情。
“狗这种动物,养久了,跟人的心是想通的。我很明白,芒果……”
“我如果不放芒果出去就好了。”
善扬听到中鹤的嗓音打颤,说完这句停顿下来,久久沉默。善扬放下杯子,端起中鹤面前的杯子,递给他。中鹤伸出双手接住,喝了一口,抬高头,眼眶有泪光,但并没有流出来。
“芒果跟了我三年多,虽然是从别人哪里买过来的,但是我们相当投缘。就是才来的几天很闷,趴在门口很老实。它特别听话,很乖,很快就当我是真正主人。有它陪着我,现在没了,没了。”
善扬翻过一页相册,“芒果看起来,真漂亮。”
那是一张中鹤跟金毛犬的合影,看起来是在公园散步,金毛犬没有拴上狗链,跟在中鹤身边的半米内。
“我们都老了。”
“还好有很多照片,芒果的样子都留下来了。”
“嗯。”中鹤一只手悬空,搁置在沙发椅扶手外。善扬注意到,隔了十来分钟,中鹤的手腕凭空晃动两下,又静止。
“您一般不看电视吗?”善扬转移开话题。
“眼睛看不清楚,老花了。就是不看屏幕,打开了,光线也晃得人头晕。我听收音机。”
“这样啊,您也不习惯开灯,光线太暗了,平时要小心撞到东西受伤。”
“不会,不会,我自己的家,每个东西摆在哪里,我都清楚得很。不会碰到。”
“您泡的茶很香。”
“别客气,多喝点。”
电热水壶“啪”一声,又开始烧起来。善扬心想,看来是自动温控断电的新产品。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客厅相当大,卧室的门都是紧闭的。家具摆设和生活物品收拾还算齐整,透过壁柜可以看见很多包装好的便利食品,挨着厨房的餐桌上,有两个印着王冠蛋糕店字样的空纸盒子。善扬视线回到中鹤身上时,听见轻微的鼾声,就这么半分钟走神的时间,中鹤已经歪头睡着了。善扬愣了一下,倾听着鼾声和水壶烧水的嘶嘶声,靠在沙发椅背上,继续翻看相册。
金毛犬以各种姿势出现在房间内的不同地方,其中一张是它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夜空的背影。再翻下去,是芒果躺在阳台上晒太阳,中鹤在躺椅内打盹。还有一张是中鹤在马路边,俯身抱住芒果,芒果吐着舌头,凝视着镜头。镜头……会是谁给他们拍的照片呢?是那个差一点跟中鹤结婚的女保姆吗?
看得出来,中鹤悉心照顾芒果,芒果则亲热陪着中鹤。天色越发阴暗,隐隐约约听见外界远处的爆竹声,有人按捺不住提前制造节日氛围的动静了。善扬走神了片刻,门窗闭锁,室内温暖,的确令人昏昏欲睡。
“芒果,芒果……”中鹤忽然叫道。
善扬惊醒,放下相册,“怎么了,中鹤先生。”
中鹤坐直身体,看着面前的善扬,似乎完全陌生,一脸疑惑,半响又省悟,“啊,不好意思,我怎么睡着了。牧老师,你喝茶,喝茶。”
“我在喝。”
“人老了,是这样的,你别介意。”
“没关系。您刚才做梦了?”
“是啊,我梦到跟芒果在散步呢!唉,我就一个人,无儿无女的,芒果就是我的亲人。”
“难怪芒果出事了,您那么紧张。”善扬听得很仔细,但没有多问,中鹤并不是无儿无女。
“嗯,所以,我怀疑是有人故意毒害了芒果。怀疑到你,牧老师,很不好意思。”
“您不用道歉,我可以理解您当时的心情。”
“最近一年多,我行动不便,走不动了,只好放芒果自己出去遛,谁知道会不会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我才这样怀疑。”
“还好只是意外。”
中鹤又低头,似乎陷入沉思。
“想不到,刚好是派牧老师过来。”
“其实,也帮不上什么,有个人可以说说话,也许会好受一点。我也有过失去亲人的感受。”
“原来如此……我确实是好多了。这两天,一想起芒果的死,我就难受。牧老师,就快过元旦了,家家团聚,你还来陪我这个老头,我很感激。”
“我们住的地方很近,所以我也很方便过来的,不影响。”善扬微笑。
“牧老师的名字有寓意的吧。是扬善惩恶的意思吗?”
善扬摇头,“只有一半是,是从佛经里化用出来的。我名字是祖父取的。据说翻着经书想出来的。原文是扬善隐恶的意思。”
“一半?”
回想一下,善扬背诵出几句,“人所惭耻处,终不宣说,闻他秘事,不向余说。”
“牧老师记忆真好。”
“我也是听父母提到。不过,他们都过世了。他们是很悲惨的一代人,很晚才有了我。年纪已经很大,去世也很早。”
“太遗憾了。”中鹤现出体谅的神情。
相对静默片刻,善扬又开口,“不过我倒是没辜负祖父的期望,个性的确偏向这个名字,在我了解了这个名字的含义之后。大概,算是一种后天的暗示。”
“很有意思。”中鹤垂下头。
“您是否不舒服?”善扬异常关切。
“没,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过一会说不定又睡着了。你可别介意。老了,说几句话就觉得累,不如以前了。”中鹤似乎真的疲倦,眼皮垂着,皱眉更深。
“那我先走了,您不用送了。下次来之前,还是会先跟您通电话的。”
“谢谢你今天来看望我。”
善扬出门,反手带上房门。
中鹤身上老人专属的气味,渐渐淡了。
善扬没有乘电梯,而是转到拐弯处,拉开消防门,走楼梯。来中鹤家中进门的那一刻,善扬就嗅到一种专属老人的气味,即不是臭也不是香,但那味道令人情绪低落。
等到泡茶后,那种气味又渐渐被屋子里的其它味道冲淡了,拉开窗帘时,善扬近距离看到阳台上那把躺椅,底部的油漆脱落磨掉了,使用很久的痕迹特别明显。阳台一角还有一个木狗屋,看起来相当结实,一些报纸成捆绑好,方方正正堆放了一层。
中鹤这个老头表现温和客气,毫无脾气。个头恐怕还不到一米六,行动迟缓,脸上一直充满哀伤。跟舜臣的同事友岩嘴里的可恶的老头,截然相反。不知不觉,善扬沿着12号楼的正面那条小径,走到可以仰望到中鹤家阳台的位置。
善扬看看腕表,出了美岛社区,舜臣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口。
“你约了学校的同事吃饭,怎么一定要带上我?”
“这样比较礼貌。”
“好吧,就是那种邀请函上写的,贤伉俪一同出席对吧!文绉绉的。”
“就当是文绉绉的好了。这顿饭我应该请,不过呢!又因为一些事情拖延了。”
“你到底欠了别人什么人情?”
“这个。待会你就知道了。”
“你今天这么神秘。”舜臣停好车,先下次拉开车门,善扬下车,拿好外套递给舜臣。两人披好外套,坐电梯到顶楼的美食馆。
越是元旦前夕,商场餐饮业越生意好。人头攒动,一片吵闹,携家带口的大人小孩,坐满餐厅。这与之前在中鹤家的冷清,仿佛两个世界。善扬挽着舜臣的胳膊,进了一家主打海鲜料理的餐厅。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一张四人餐桌前,频繁看手机,抬头看见善扬,急忙站起身。
“这是?”
“原来是两位一起请我?”
“这是我的先生,于舜臣。舜臣,这位是安教授,很有名的大牌教授。”
“你好。”
“久仰。”舜臣客气的握手。
“您不会介意吧?多了个人,呵呵!”
安教授扫视面前的两人,已经会意,看着善扬的目光中流露出惋惜。
“怎么会呢,请我吃饭,客人怎么能挑剔主人呢!”
略微尝了两口,安教授拿出手机,一脸歉意,“哎呀,我忘记还有个邀约工作要谈,要先走了。两位,真不好意思。”
“那下次看您有空,我们再请一次吧!”舜臣开口。
“好的。没问题,你们慢慢吃吧。”
安教授出了餐厅,舜臣按上善扬的肩膀,“我好像有点懂了。”
“懂了什么?请你说说看?”
“我是来驱蚊的。”
“驱蚊,哈哈!”善扬笑了。
“这个安教授帮你,不,应该是说帮了真英一家打官司,是个好人。现在我看,只能算半个好人。”
“为什么?”
“另外一半是别有企图。”
善扬微笑不语。
“你啊,最近还接志愿者任务?上瘾了啊!放假也不好好休息。而且,居然还是那个老头。”
元旦前后的一周时间,年底公司企业都忙于总结盘点,中心最为缺乏志愿者人手。善扬主动提出可以承担处理中鹤老人的个案。不出善扬所料,机构同意了善扬的申请,并且与受助人哪一方沟通协商,中鹤同意了接受援助。
“倒是你提醒我的,其实,我觉得那是个可怜的老人。”
“可怜的人总有可恶的地方,友岩那个人,一向是个很脾气很好的女人。”
善扬不予置评。
她吃了一粒生蚝,在心里提醒自己,下次记得问中鹤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