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决犯人前的提取犯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大都在凌晨或早晨，这在我们每一个战士心中已经形成了惯式。
可有一次，也就是第二年即1985年春季的一天，作为正射手的我，被通知当天晚上到看守所去提取死刑犯。
三月，尽管老家的山上杜鹃花已经开放，老家屋前的桃花也争相斗艳，但在这个几乎看不到花的省城，春寒料峭得似乎比严冬还寒冷，还侵袭骨髓。
看守所在郊外，寒夜中，我们开车前往，天上几颗孤寂的寒星一路跟着我们，像几双冷峻的眼。
在我们到达看守所时，检察院和法院的人早已到达。
我今晚要执行的死刑犯是一个杀人犯，名字叫卢虎，农民，29岁，他犯罪的基本事实是：和他谈了三年的未婚妻在得了他2000元彩礼钱后，要和他撕毁婚约，跟城里一名电业局工人结婚。农村人都知道，电业局工人能帮助未婚妻解决城市户口，还能找到一份工作。卢虎本是老实的农村伢，几次找上门想挽救婚约，没有结果后，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作好了放弃的准备，但卢虎要讨回已经送出去的彩礼钱。论说，讨回送出去的彩礼钱，也没什么错，毕竟钱是从自己手中拿出去的，自己的家境并不好。可问题就出在这退钱上。女方在退还了1000后，就再也不愿意多退一分了。卢虎不让。多次上门讨要，还找自己的兄弟壮胆去吵闹过，甚至有一次还打了起来。那次上门打架，卢虎势单力薄，被女方强大的家族势力所伤。在这种情况下，卢虎应该使用法律武器来保护自己，或者干脆放弃，毕竟未婚妻是自己爱过的人，彩礼也是自己当时心甘情愿送出的。可他没有，他采取了以暴制暴的极端手段。在一个雨大夜黑的晚上，溜进女方家，将女方杀死，将女方的父母打伤，且还残忍地将女方碎尸。
看守将卢虎除去了脚镣后，我和我的同事便将卢虎押到了外间的留置室，将他推坐在室间的凳子上。这时，法官向卢虎宣读了高级人民法院的死刑执行命令，那一刻，刚刚还坐着算是端正的卢虎，立时瘫软了下去。我和我的同事赶紧抓牢了他，才没让倒下。
其实在我们去押解他时，他就已经意识到“大限”的日子，且还喃喃地对着看守说“我完了吗我完了吗”，看守不回答，他就一直问，一直自言自语从牢房到外间。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四五分钟，卢虎胳膊轻轻地推我们，法官也示意我们松手。当我们松开手稍稍站开后，他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常态。
一般来说，死刑犯在这个时候已经精神崩溃了，像红河那样坦然和冷静的极其少见，而今天这个卢虎，一下子从崩溃中恢复过来同样也少见。那么，由此只能说，卢虎有着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刚才的瘫软，姑且说他是暂时的昏厥吧。
我和我的同事放心了，退到几步外，靠门站立、监视。
除了履行程序宣读执行令，显然法官还有其他的事。但法官还没开始问话，卢虎就着急起来：“法官，为什么还要判我？我不是上诉了吗？律师告诉我说有希望的......他们欠了我的钱，他们还打了我。他们有过错在先的。”
他因着急，将“为什么还要判我死刑”说成了“为什么还要判我”，但我们都听明白了，法官更是明白。法官这时也不急于回答卢虎的话，而是给卢虎倒上一杯水，送到他的嘴边。他咕哝咕哝喝下后，法官又倒上一杯，端在自己手里。
法官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不是我以前好几次见过验明正身的几个法官中的一个，他看起来比任何公检法人员要温和。此时，他放下水杯，又拿出烟盒，是软包装的“相思鸟”，弹出一根递给卢虎，卢虎将烟叼在嘴上，又帮他点燃，然后返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看着卢虎，慢慢地说：“卢虎，你肯定后悔，你的认罪态度也不是不好，我们都知道，也帮你争取过，但是，你毕竟剥夺了你爱过的人的生命权利，而且你的手段有些残忍。你可是没有任何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的。对不对？”
法官紧盯着眼前的犯人，似乎很想犯人直接回答这个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但当犯人，即卢虎嗫嚅着正要回答时，法官却又急忙打断，抢着说：“其实你也知道，法律嘛，是无情的！”
卢虎显然决定放弃无谓的辩解。他在停顿了一会后，显得可怜巴巴地说：“法官同志，这些我晓得，杀人抵命，欠债还钱。可是，可是，我怎么对得住我还健在的老爹啊！是我害了他啊！”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要难过。”法官安慰卢虎，“你老爹当过大队会计，明事理、懂世道，会原谅你的，今后自己也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你也读了不少书，高中都毕业了，也应该晓得，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男子汉，做了错事，自己承担，也是一种阔达的人生态度。你说是不是？”
“嗯......”卢虎耷拉着脑袋，吸烟，点头。
“待会你好好写封遗书吧，将一些事情交待一下。我看，你比好多人都勇敢，有的人熊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写信都动不了笔......”法官仔细地遣词造句，很和善，或者说过于和善地对待死刑犯，让我和我的同事都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卢虎又“嗯嗯”两声，将手中的烟吧嗒吧嗒地吸到尽头了，快速得就像他即将结束的29岁的生命一样。
法官又走到卢虎的身前，继续递上一支，帮点燃。
可人生不像这烟，可以来一支又一支。
“卢虎，除了杀人这件事，你还有其他遗憾吗？”
卢虎此时停止了吸烟，将烟夹在两指间，抬头看着法官，似乎一下子没明白法官话中的意思。
法官也不解释，认真地搜寻着犯人的表情。
卢虎想了想后说：“有。”
法官继续紧盯着犯人，眼睛内透着一种柔光，也不着急问。一会儿后才不紧不慢地说：“说说看。”
“没有结成婚，留下后代。”
法官愣了一下，点着头，但又马上说：“两件事最终还是一件事。忘记这件事，说另外的。还有吗？”
“长这么大，没有去过北京。”卢虎想了很久后说。
我那当副射手的向李弘朝我看一眼，嘴巴撇了撇，似乎说：你小子还贪心不小呢！没去过北京的人多了，我是，李霖是，检察官、法官说不定也是。
法官笑笑：“这还确实是件遗憾的事。不过，我想，”法官顿顿，思考着故意将话越说越慢：“要是有人代替你去看北京，代替你去感受北京，为你心跳、激动，你觉得如何呢？”
卢虎右手拿烟的烟头按在左手的手铐上，摁灭了烟火，怔怔地看着法官。
法官毫不回避，依样温婉地说：“有的人双目失明，看不到眼前的世界；有的人心脏从小就经不住喜怒哀乐，很脆弱；有的人尿毒肾衰。要是你能将你的器官捐献给他们，让他的心脏为你而颤动，眼睛替你看眼前的世界，代替你为北京而激动，而祝愿，你说这样是不是很了不起，或者说很伟大？”
卢虎听明白了，缓缓地说：“你是要我......”
卢虎示意还要喝水，法官这才将杯子递上，觉得卢虎抓稳了后，才慢慢松手。法官松手后，卢虎就咕哝咕哝喝水，几乎将杯子也吞下。
法官身子站着，没有走开，等着犯人喝完水，然后靠上半步，一边接过杯子，一边问：“还要吗？”
卢虎摇摇头，眼睛似乎很放光地看着法官，问：“你说我真的很了不起吗？很伟大吗？”
“是的。”法官肯定地回答，且还补了一句：“至少我这么认为，他们几位也这么认为。”法官将头偏向我们。
我和我的副射手同事不知如何是好，在死刑犯卢虎将头也偏向我们来看我们的反应时，我只得点点头。副射手向李弘见我点头，也跟着点头。
卢虎于是说：“那要得。我捐。”
说完，卢虎的身子又瘫软了。
我和同事赶紧跑过去捉住犯人的胳膊。
法官拿出一份犯人同意捐献器官的文件，等卢虎精神又恢复了后，让签了字，然后说了声“谢谢”。
当晚，卢虎并没有被执行，也没有回牢房，而是留在另一间条件较好的大房，我们轮流着陪他一夜。这一夜，卢虎虽然没有睡着，但也没有闹，而且还好几次主动跟我们聊天，那样，我也就顺便劝解了他一番。
看在他捐献器官的份上，我出钱让看守给他买了一碗馄饨，算是送给他的夜宵。他也接受了，吃了一大半。
我想，他心理素质高，一切都应该想开了，作好了去地狱或者说去天堂的准备。
第二天上午，在开了宣判会后，卢虎拉向了刑场。死刑执行后，他的尸身被医院工作人员像秃鹫抢食般当场抢去。
而其他犯人，一般是被家属拉向火葬场或拉向墓地的，当然，也有没人收尸的。比如春节前的一次执行中，有一小叔子和大嫂偷情一起弄死了哥哥的死刑犯，执行后，继续遭万人唾骂，无人收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