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姚景扔掉烟头冷笑时,甘露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关上房门,没有立刻开灯,她走到窗前透过早已本色不明的破旧窗帘朝外面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姚景的车驶离视线才舒了口气。凭着本能她也能感觉到,姚景对自己有强烈的敌意,虽然才见第一面,但甘露绝对不会感觉错误,姚景弹出的那个烟头是朝着自己。
按下开关,昏黄的光芒从二十瓦的灯泡里散漫地发散开来,屋子里便有了几分尚在人间的感觉。甘露倒在床上,身体疲倦至极,脑子里却还运转不停。明天真的要去为程天工作了吗?为什么时间是晚上六点而不是白天?姚景似乎不太喜欢自己,这位恩人实在是太神秘,不止负担医药费还为自己解决了工作问题,他对我这么好究竟是为什么?
这些问题在这个夜里是不会得出答案的,一切还需要重新去寻找,不过好在有了工作,在这个城市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说不定,认识的人多些对自己调查姐姐在这个城市经历过的事情会有帮助……甘露实在太累了,没过多久就由身体支配了大脑,思绪渐渐粘稠起来,像是坠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深陷的眩晕,在梦里也觉得头重脚轻。
不知睡了多久,甘露觉得全身滚烫,像是被火炙烤着一样,口干舌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觉得胸口压了块沉重的石头,动弹不得。半梦半醒中,甘露见到一个乌黑的影子朝自己直扑过来,一种非自然的力量控制了她,想动却动不了,想求救却发不出声来,甘露心里明白,这是遇上了“鬼压床”。
当然不是真的有鬼,她知道这种症状叫做睡眠瘫痪症,是因为身体过度疲惫或者睡眠姿势不良导致的大脑供血不足,直接影响到脑部运动中枢的控制能力,而并非是鬼魂作祟。直到天蒙蒙亮时这种感觉才渐渐消退,爬起来喝了好些水又服下药片,可由于睡眠质量不佳,她依然打不起精神来,只能接着回到床上继续睡。直到日上三竿饥饿感取代困倦感,她才无精打采地爬了起来。
才住不久,这是甘露第一次在白天走出小屋的大门,准备去街边的小店买些吃的东西填填肚子。天气阴沉沉地,但还不至于下雨,院子里聚集着好些嗑瓜子拉家常的大妈大婶,地上已经积了范围广大的一片瓜子壳。这群已然衰老的下岗女工们和她们背后同样失去活力的工厂区互相映衬,展现出只有在中国这个时代特殊的一个社会人群构成的画面。
不知道为什么,甘露走出大门时竟然被在场的所有人盯着看,那种眼神就让甘露感觉自己是个怪物。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看,没错啊,衣服扣子没有扣错,牛仔裤的拉链也很安全,身上的衣服不算漂亮但也干净整洁,她们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一位貌似和善的大妈挪动着肥胖的身体朝甘露走了过来,“姑娘,你住在这里?”
“是啊。”甘露点了点头。
“是不是觉得房子有点问题,住在里面身体会不舒服?”大妈神秘兮兮地说。
不知道昨晚睡得不好能不能算不舒服,甘露更想知道大妈的下文,于是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道这房子里死过人?”大妈眨巴着比豆豉大不了多少的眼睛。
“死人?不知道啊。”甘露心里一沉。
啧啧,大妈发出这样的声音,然后冲后面的其他人挤了挤眼睛,“我就知道鲁老太那个老不死的肯定是把人家给骗来的,这不是害人吗。”
“大妈,你什么意思啊,能跟我说说吗?”甘露一把拉住大妈的手焦急地问,租给她房子的大妈的确姓鲁,而房租之低廉也很难让人不起疑心。
大妈假装看了看周围,然后凑到甘露面前小声地说,“那房子有问题啊,几年前就死过人,一直租不出去,今年春天还莫名其妙地多出三具女人的尸体,门窗都没动,里面的女人全被人吸干了血,啧啧,白得像纸人呢,死得可难看了。要不是天气热了,尸体腐烂的气味让人受不了,还没人发现,都不知道死了多久,警察也查不出名堂。我说姑娘,那屋子里阴气重啊,闹鬼,还说个挺厉害的鬼,鲁老太又不舍得花钱做法事,你可得小心。”
死人,尸体,甘露心情一下子糟透了,不记得跟大妈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走出厂区大门时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待被宣布了死刑的囚犯。虽说光天化日,可是死亡的气息是这样强大,黑色的阴影以不能想象的速度蔓延至整颗心。
很饿,可甘露没有吃好,随便点了两个小菜,然后尽量慢地吃完,她知道自己还必须回到那个房间里,唯一可以做的,只有把回去的时间延长些。但不论她怎么拖,终归还是要回去的。
心里麻麻的,看过太多恐怖故事,很难不产生联想。小到首饰笔记本手机,大到车子房子,不论是什么东西,一旦出了和死人有关的事,都会变得极不安全,现在这屋子的门窗,家具,甚至墙壁,每个部分都让人生疑,甚至屋角的气味和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也让甘露直打冷颤,简单的户型看起来更像暗藏了无数玄机。
磨磨蹭蹭地回到门口,甘露心里一阵阵发凉。距离晚上六点还早,甘露决定先离开这个不安全的地方。
辗转了三路公交车,甘露再次来到功德园墓地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但墓地特有的清冷还是让她打了个寒战。路上她在想一件事,既然姐姐安葬在这里,管理处的登记簿上肯定会有当初为姐姐购买墓地的人的资料,找到那个人,也许会得到什么新的信息。
自从姐姐跟她男朋友在一起后,就一直神秘兮兮的,跟所有同学朋友还有福利院的姐妹都断了联系,只有甘露是她唯一保持来往的人,而且从她寄来的照片和信件上又根本看不出究竟在从事什么职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还有未来姐夫的身份,为什么守口如瓶?姐姐身上其实早就有太多的谜,但甘露一直不愿关心她,姐姐愿意告诉她多少她就听多少,从不多问,像个没心没肺不知好歹的叛逆期孩子。
找到公墓管理处,接待她的正是昨天在墓前多嘴的两名年轻人,他们的态度原本是不冷不热的,听她表明身份后马上换上了笑脸,大概是怕她提出索赔的要求,毕竟尸体是在这里丢的,他们应该负责,甘露提出想查看墓地的登记记录后没人多问一个字,马上双手奉上,不仅如此,还毕恭毕敬地端茶递水,态度好得像在应付上级领导的检查。
甘露万没想到,登记簿上当初购买墓地的竟然是姐姐自己,白纸黑字,清丽的笔迹绝对是姐姐的没错,姐姐虽然读的书不多,但她的一笔好字绝对是现在许多大学生都赶不上的,就连甘露也自叹弗如。更令她惊讶的是,姐姐购买墓地的日期正好是她出事前的一个星期。
难道是姐姐计划了这次意外,她一心求死?
不,姐姐凭什么寻死,她正是最美的年纪,男朋友也好,他们甚至计划结婚了,这次回国就是准备结婚的,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去死呢?甘露跌跌撞撞地走出办公室直奔姐姐的墓地,华丽的棺材空空地摆放在外面,像只废弃的芭比娃娃的包装盒,可姐姐毕竟不是娃娃,她的尸体现在又在哪里?甘露恨不能钻进棺材去寻找到姐姐遗留的更多的线索,可是,警察设置的隔离带阻挡了她的脚步,旁边还竖起了一块闲人止步的牌子。
追过来的工作人员在后面大喊,“小姐你别进去了,破坏了现场可就什么都调查不出了。”
是啊,破坏了现场什么都调查不出了,以自己的本事怎能和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们相比。甘露最终打消了冲动的念头,她只是长久地伫立墓前凝望着姐姐的遗照,心里感慨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
遗照是甘露从没见过的,虽然是单调的黑白照,但经过PS,姐姐的嘴唇呈现出娇艳欲滴的玫瑰红。白色的V领针织衫搭配黑白千鸟格丝巾,披散的长发遮掩着苍白的面颊,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宛如一盘引人入胜的棋局,又像在诉说着秘密。姐姐的微笑是美丽的,那种恬静中似乎蕴含着看透一切的超然,姐姐究竟看透了什么?甘露不得而知,这张照片透着说不出来由的诡异。
直到天将黑去,甘露才离开墓园。
秋天的白日比夏天短暂,更何况今天是阴天,不到六点,天已经黑透了。虽然心里难受,但一想到晚上即将面对的新工作,甘露还是去吃了点东西,拿着菜单看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来一碗姐姐最爱的荠菜馄饨。几分钟后馄饨上桌,盛在白瓷海碗里只只雪白滚圆,肚上隐约透出荠菜的翠绿,清汤,蛋皮、紫菜、榨菜,一丝丝浮浮沉沉,几星麻油缀着虾皮香菜末和葱花,丝丝香味撩人,吃上一口,那爽口的清香才让甘露的思绪回到人间。
结账时甘露还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吃剩的馄饨汤,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荠菜馄饨是这么美味的呢?姐姐吃时她还总是故意做出厌恶的表情然后走开,真是幼稚。真想跟姐姐一起吃顿馄饨,只可惜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出门时她叹了口气,肚子是填饱了,却余下无限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