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了漫长两天两夜后,夏络缨终于知道,女人名叫沈会馨,住在一片旧式居民区的一栋私楼里。夏络缨决定应约前去拜访这个女人。
她独自驱车出门,经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便驶进了大片嘲杂的闹市。雪后的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将整片高矮低洼的居民区胧上了萧条又冷峻的色彩。能作点缀的只剩高大蓬笼的松树或香樟了。车流全堵在道上,动弹不得。泡了些时日的路已被糟践得泥泞不堪,即使这样,人们的兴致依然不减,一样吆喝,一样提着包悠闲地穿梭或弯腰与商贩子讨价还价。
夏络缨在一栋旧楼里见到了这个叫沈会馨的女人,那时候值勤的交警还在忙碌,忽之而来的寒流正预示着下一场暴风雪的到来。从一条冗长的巷子往深处走,仰头满眼尽是爬满枯藤的墙楼,还有些从阳台上飘起来的衣衫被褥,形形色色全像风筝似的飘动着。再经过几棵高大的梧桐,便看到那孤零零地被夹杂其中的石墙院子,看起来也还算清幽宁静。单从院门前的两堆旧家具和门前道口两盆极为简陋的枯玉兰就已经证明了主人的现况。再往前走可看见低矮的大铁门,锈迹斑斑,沾了好些泥土。从门上的一道裂缝里,略略看到一丛光秃秃的银杏,再细眼看,便看到两盆搁在一角石墩上被冻坏了的山茶和波斯菊,还有几只堆在墙下的木椅子都脱了色。
大门上的门铃是坏的,只能揪着上边两只铁环猛敲,以唤得主人出来。三五分钟的光景,才有人应声从侧面的一扇红木门里跑出来,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厚厚的黑夹袍,头顶绾了个花白发髻,脸上密集的褶子紧紧地凑向眼角,身材矮小而拙笨,走动时宽大的棉裤磨擦出沙沙的声音。她并未急着开门,歪着的头从那条足以看得见外面一角的缝隙里上下打量夏络缨的脸,然后一脸警觉地眯着眼问:“你是?你找谁?”
夏络缨向前倾着身子,往那条缝隙往里看,朝那老太太皱巴巴的眼睛挤出一丝微笑,道:“您好,请问这儿有个叫沈会馨的人吗?”
老太太叨叨地念道:“沈回青?深会英?沈贵情?”
“一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红色短发,身材大概这么高。”夏络缨用手在耳际划着线。
老太太长长地呼出口气道:“你是她什么人?找她什么事?”
夏络缨轻轻咳嗽,回道:“我是她朋友,找她说些事情,她是在这儿吗?”她身子往前探探,朝面前的旧楼上看。
老太太摆摆手道:“你是她朋友?什么时候的朋友?要找她的人可多了。前些天,不明不白冲进来一伙人,可把我这房子糟蹋的,若不是后来那位夏先生,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呢。她可出了什么事就躲得不见人影,让我这个老家伙替她挡灾。”老太太边说边揉冻红的鼻尖,细瘦的手指微微在发抖。
“她不在吗?”夏络缨将头顶一根枯枝往下拽。
“那倒不是。你可真不是跟他们一伙的?”老太太眯着眼问。
夏络缨点头道:“那些什么人,我还真不认识,我是应了沈小姐的约来的。”
老太太这才从兜里掏出串钥匙,开了门,让夏络缨进来。
“她是您这儿的租客吗?”夏络缨走进去,站在灰青色的大理石石阶上。
老太太仿佛未听到她的话,有些自言自语道:“她是你的朋友,是啊,她是你的朋友,我得和你好好说说。”老太太像似在想着什么。“她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刚来的时候还是挺好的姑娘,出门都迷路的。我无儿无女,记得那时候我老伴才走,能陪我的那条狗也无故走失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菜场边看到她,晒得黑黑瘦瘦的,穿得既单薄又寒酸,脚上凉拖断了鞋面,蹲在地上抹眼泪,剪个学生头,肩膀抖得利害。我一时觉得可怜,就将她领回了家,才得知她是孤儿,只身流落到这陌生的城里。也怪可怜的。我想着,留着一起也能有个依靠,平时能为我做些家务事,说说话,日子也能磨过去。谁知?”老太太欲言又止,一只枯稿的手往眼睛上揉,把堆在褶皱里的小眼睛揉得腥红。“谁知这女子,这女人岂止是我想像的那样,才过两三年,她整个人都变了,什么都变了。找她的人,每天进进出出的,从未断过。她是把我这儿当成了旅馆。你说我这是哪辈子找来的罪。才不到一年,我就变成现在这样,跟个厨房老妈子似的。我赶她走也不行,我和我老伴辛苦换来的财产,全抵了她的外债了,这小妮子。”老太太停下来,似乎累得利害,扶在门边站了一会。她又开始揉她的那对眼睛,末了,还在青石板阶上狠狠地吐了口水。
此时,天空下起了米粒大的雹子,劈头盖脸炒豆子似的撒下来。雹子打在屋子后面的一片荒凉的旧塑化厂区,那里长满了枯死的杂草或小树,远远望去看得见最高的一栋九十年代的办公楼,裂了好些石缝,露出里面粉碎的红砖,脱了色的灰墙上瓟上了些藤蔓、苇草,像座古老的城池,残缺不全地疯长了巍峨的野色,又被岁月一片片遮盖住伤痕,抹去所有的不自然的东西。
老太太一手遮着额头,急忙往楼房里跑,夏络缨跟在她后面上了台阶。
“您说的夏先生?”夏络缨才拂去脸颊和围脖上的雪籽,很快又重新覆上一层来。
老太太猛地将身体直立起来,嘟囔道:“这门也跟我较劲。都给我添堵。”说完狠狠地在门上捶了两下,侧过头看她。“你刚才是在说什么来着?”
夏络缨无奈地笑道:“夏先生。”
“夏先生?”老太太重复着,一双眼迷茫了片刻。“你是说经常送她回来的那位夏先生?”
夏络缨望了一眼前方泥泞不堪的小路,道:“您认识他吗?”
老太太郑重其事地将钥匙串放进宽口棉布袋里,道:“见过。那先生穿得相貌堂堂,看起来像个富贵人家的。他谦卑有礼,像个学问人。他竟看上了这个姑娘。像有些日子不见了,上次见他是在晚上,风尘仆仆地来,拿了包东西让我给那丫头。你是她的朋友,应该也是认识他的。”说完在脸上抹了一把,用紫条纹手帕掖鼻涕。
这时候,细密的雹子停了,转之而来的,四周亮堂许多。两扇油黄的正门倏地打开一扇来,从里面探走出一个披着毛皮短褂的女子,她先是撑着木框门直直地站着。微风将她胸口细碎的流苏吹得飘扬起来,忽地搭了些在她的肩头上去了。她也不管,只是用手将一头红色短发的鬓角轻轻一捊,然后从里面走出来了。
夏络缨一眼便认出来,她就是那位神秘女人沈会馨。
沈小姐相比之前两次给她的零星印象,除了那红发,却是大大不同的。她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薄施脂粉,脸色是鹅黄里凝了一层油脂一样,透出一股清冷之气。她身材颀瘦,走路时双臂像葇荑一样温婉地搁在胸前。她有着一双极其温柔的眼睛,双眼皮上两道弯眉修得齐整而利落,那眉毛也像是拉满了弓似地垂到两鬓去,刚好将正中一管欧式鼻子衬得恰到好处。
沈小姐抬眼看见夏络缨,仿佛并不吃惊,微微笑道:“冯妈妈,你把我那件新衣服藏哪去了?快去给我找来。害得我只能穿这身旧衣服出来见人。”沈小姐说话的声音又细又柔,像湖水里惊起来的几丝涟漪,总仿佛岔了气似的喘不上来。然而,这样的声音却是凭空里像有一股力量,生生让旁人动弹不得。
老太太怅然若失地低下头,小眼睛斜向一边道:“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睡到现在才起,像你这个样子,八国联军打来了你就去阎王殿睡吧”。老太太语气毫不示若,缓过神来气焰也就起来了。
接着,两边人都不说话了,四周静得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