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入冬了,十一月的尾巴里下了几场雪。夏氏的工作转入淡季。夏络缨整天坐在房间里看书,一本一本,把父亲书房里的书从经济读到了历史。她的手机每天关着,扔在床头柜上。她除了早晨到院子里走走,其它时间从不出屋,餐点都由刘妈送到房间里来。
大概是雪后的阳光唤起了她的兴致,十一月三十,她去了姐妹马苏丽的家,三个人加上司机,刚好凑了一桌麻将。她们玩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晚饭前才回家。夏络缨踏到房间里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身体甩到床上,任凭天踏下来,她也不起。
但事情恰不如她的意,她才睡不到三个小时就醒了过来,倒不是因为肖莉在客厅里的闹腾,半梦半醒间像似轻声叹息,又像熙熙碎碎的裙摆,逐渐仿佛溪水般叮咚叮咚,吵吵闹闹。她坐起身来,拨开灯,看见窗外屋檐上挂着融化的雪水,晶莹透亮,灯光下发出绚丽的光芒。时针靠向零点五十五分时,她决定不再和自己的睡眠较劲。她下楼,从空荡的客厅踱至书房,靠在窗边的躺椅上,随意抽一本书来看,她的淡紫色睡衣垂落到地毯上,露出纤纤小腿和脚踝。
远处似乎有两线灯光晃了一晃,光源越来越近,在漆黑的夜空划了道明亮的弧线,然后轻轻地落到院子的某面墙上。接着,夏络缨看见了父亲的黑色宝马,满面油光的父亲颤颤巍巍地被老魏扶着下车。他的纪梵希男装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冒着青冷的白烟。他捂着胃部,一步一颠地进到客厅去,然后,像一只毛线衣,在沙发上窝成一团。
夏络缨跑下楼去,见肖莉已拿着面巾替夏世文擦拭脸上的汗水。夏络缨折转回去,靠在椅上,长吐一口气。这时候,睡意像空气中的水分子,盖上了她的眼睛。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刘妈正站在书房的置物架前擦拭一只象牙人偶。
两辆吉普就是在这时候驶进院子的。此时,雾霾还未退去,大道上的车流蒙蒙胧胧,像甲壳虫似的走走停停。院后的几株光秃秃的桃树,结了亮晶晶的冰条,寒风瑟瑟地扫过,将窗户和竹叶抹上一层薄薄的霜花。
刘妈见她醒过来,便将抹布放进桌上的塑料盆里,道:“夏先生今天要在家款待几位贵宾,好像挺重要。”
夏络缨边回着话,边伸懒腰,走到衣帽间的圆床上躺下。听见肖莉的高根鞋从二楼走下来,径直去了厨房。
肖莉大声说着话。“中午做西餐……晚上火锅……可别把买酒的事忘了呢?……吴姐……三楼的客房收拾妥当没……记住了,铁观音……。”
吴姐憨憨地回应着。
夏络缨看见肖莉的”得得”满屋子撒欢,干干净净的地板全被它糟蹋了。它的长毛拖把似的将四条短腿埋得严严实实。没出乎意料,当肖莉看到这样的情形时差点翻跟头,在她明智地捂住了耳朵后,肖莉充分地把自己的”金嗓子”发挥到极致。然后,她看见刘妈笨重的身体飞过来,用那对肿眼泡狠狠将这条该死的狗千刀万剐。
衣帽间里,夏络缨正将一件朱红色羊绒裙套到脖子上,吴姐便推开门,隔着粉蓝珠帘,道:“客人都到了,夏先生的意思是,家里的几个人都要到门口去迎一下。”
夏络缨的鼻子捂在衣服里,闷得喘不过气,她只得拼命用手拨堆在肩上的衣服,道:“是什么样的客人如此重要?那你还不快过来帮我一下?”
吴姐撩开帘子,走进去,扯开那裙子的拉链,道:“夏太太也是凌晨才听到夏先生说的,大概是夏先生最近才结交的朋友,听说沿海一带的生意都离不开这位朋友的照顾,生意场上的事我们哪里懂。”
拉链好不容易拉到一半就卡住了。夏络缨叉着腰,拼命吸气,道:“看来我最近是胖了,总是足不出户的,看看我的腰身圆滚了一圈。”
吴姐长长地吐出口气,方才将拉链扯上去了。“虽说这衣服是紧了不少,刘妈上次洗的时候,就发现有些缩水,大概是料子的原故罢。其实你并没胖,这几天我看你的下巴,相较第一次见你,像又尖了些,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
夏络缨不回话,她又在化妆台取一只口红涂。
吴姐看得发呆,慌忙跑去替她拿鞋。
刘妈这时候走进来,手在围裙上擦来擦去,道:“樱儿,夏总让你快些去,客人们都已经在客厅落坐。”
夏络缨点点头,从大立柜里拿一件黑色皮草马夹,边走边穿就出去了。她隔着走廊尽头的一架镂花屏风,先是看到一张陌生男人瘦长的脸,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接着她又看到一个有着欧式窄鼻梁的年轻女人的脸,三十上下,穿着黑色毛昵子大衣,染着一头栗色卷发,斜拢在肩上。夏络缨轻步走出去,手扶住一个梨花木架子,正要打招呼,不想,一张熟悉的脸突然闪入视线里,吓了她一跳,那是叶昌航的脸。夏络缨一哆嗦,急忙将身子缩回屏风后边去了。
夏络缨再探出身子去的时候,吴姐正拿着一只青花瓷壶在一边方几上沏茶,夏络缨长叹一口气,这才走出去。一行人正低头谈话,没竟识到她。她将手搭在夏世文肩上,小声道:“爸,刚才去给奶奶通话,所以晚了。”
夏世文不愠不火,抬头看着她,小声问:“你奶奶是不是有事?是不是身体有恙?”
夏络缨脸色已红,急忙摇头,道:“不是,只是寻常问好罢了。”
夏世文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这才慌忙坐在一边,刘妈已端了茶过来,夏络缨微掀杯盖,知是自己爱喝的花草茶,微有喜色。
抬头看到坐在对面的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尖着嘴喝茶,腕上一块钻石表晃得亮眼。他用那只戴表的手将杯子搁到桌上,笑道:“这就是络樱吧,我从前只在杂志上见过,没想到老夏的女儿这么有出息,年纪轻轻,事业有成。”
夏世文摆摆手,道:“别看她现在风头盛,其实在生活里就是个女孩,喜欢耍小孩性子。”
夏络缨坐到夏世文旁边,双臂环在胸前,道:“爸,你可别把我当小女孩,以后谈生意叫我怎么办。”
夏世文笑而不语,将吴姐递过来的杯子搁到桌上。“头次见吧?这是我常提的叶伯伯,管夏氏沿海一带的分公司。”
夏络缨笑道:“叶伯伯,初次见面就让您见笑了,还望您见谅。”
叶先生点头,道:“哪里,只要你不嫌我们唐突拜访才行。”
叶先生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男人,大概三十左右的年纪,穿一身黑色短大衣,身型清瘦,高鼻梁上戴一副黑框眼镜。他一直盯着夏络缨看,镜片在灯光下泛出白光来,晃得人睁不开眼。见夏络缨看他,他又忙低头掏出手机来翻。一旦她不再注意他,他便又盯住了她的脸。两个人的目光你追我逐,几番下来,夏络缨似有察觉,乘对方还在看她时,便白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喝茶去了。
肖莉出来与客人寒喧几句,又上楼去安排晚饭的事。
此时,霾已散尽,一贫如洗的天幕底下是如水的车流,街角的古巷里早已有了几拨误撞进去的游客。
夏世文指着叶先生旁边的年轻男人,笑道:“络缨,这位是叶帆,你叶伯伯的小儿子,刚从国外回来,你以后得多带着他到处走走,交些国内的朋友。”
夏络缨放下杯子,道:“爸,你太瞧得起我,我哪里敢。再说,我看叶伯伯您久经商场,朋友多得数不胜数,都说虎父无犬子,您都这样出色,您的儿子也该不会差多少吧。”
叶帆摸了摸细窄的额头,脸已泛红,憨憨一笑,道:“夏小姐真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