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初冬时节的天色容易暗的早,若是逢上晴天,便会有极好的晚霞招展,仿佛是一匹上好的流霞锦自天际伏曳而下,橙红,宝蓝,云青,米黄,倾倒了一天一地,兀自绚烂,流丽万千,更像是一个颜色绚烂的云霞披肩。
李诗茹从来都有好的心情细赏落霞,此刻,李诗茹就坐在甘泉宫的屋脊上,看着晚霞倾于碧瓦琉璃之上,自己将要一直生活下去的地方,是何等的繁花似锦,就如同这晚霞一般,绚丽之后,只余下无尽的黑暗与凄冷,要她独自面对。
李诗茹低下头,却看见宫门口徘徊着一个侍卫,却是小九。
李诗茹的唇角微微往上翘了一翘,从房脊上跳了下去,这个侍卫小九有些意思,他来找自己定然有事……
宣了小九进内殿,小九比往日多了许多恭敬,行了礼才说道,“恭喜娘娘。”
李诗茹回望着他笑,“同喜,你也终于少了我这样一个麻烦了,怎么今天得空来瞧我了。”
小九看着李诗茹唇边一点甘甜如露的笑容,“娘娘仿佛很高兴。”
“从冷宫里面出来了,怎么能不高兴呢,可在这皇宫之中,哪个地方都一样,不过是刚出来觉得新鲜罢了,只怕来日还没有在冷宫里清净了。”李诗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说完了又笑了笑,笑容淡然。
“那娘娘你还是出来了,而且是一心想出来。”小九跟了一句。
李诗茹嫣然一笑,“留在冷宫里,和你隔着一堵墙,数着每天的青苔,看着他们又长了几寸,墙上的霉灰是否沾染了衣衫,每天揉着关节,看着日出数着手指头,困在这里也是死,出去也是死,那又何必在冷宫里面遭罪呢。人总要争一争,试一试。”
小九听李诗茹婉转道来,不知怎的,心下却生了一股豪情壮志,这么多年了,一直都被人冷眼瞧低,这么些年都不得出头,他的心思,何尝就只想做个冷宫的小侍卫呢,不搏一搏,试一试,岂不辜负了自己,辜负了一生。
他想到了这里,跪倒在了地上,诚恳请求道,“娘娘,您现在有皇上给你撑腰,可否把我调离冷宫,觅一份前程?”
李诗茹的衣衫被吹入殿中的冷风微微卷起,她微微的眯了双眸,问道,“你想离开冷宫,为什么?”
小九抬起了头,眼眸明亮,他坦然的说道,“心中有不甘,心中就是所求。”
李诗茹淡淡的笑了,望着天际升起的一抹淡淡的月华,怡然吟诵道,“竹院新晴夜,松窗未卧时,共琴为老伴,与月有秋期,玉轸临风久,金波出雾迟,幽音待清晨,唯是我心知。这是白居易的《对琴待月》,虽然是合了眼前的情景,但少了琴音也不够风雅,我却只是喜欢最后的那一句,幽音待清晨,唯是我心知,这一句,你在冷宫的时候对我多有照拂,也救了我许多次,更是为我挨了打,我一直无以为报,即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许你一个好前程,就当是谢你的,日后,你遇到任何难事,都可以直接来找我。”
小九心下欢悦,并不知道李诗茹所吟诵的诗的意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是深深的鞠了一躬,默然含笑。
李诗茹望着满院清亮的月光,亦不觉得笑了,受之以桃报之以李吧!
次日的午后,李诗茹吩咐梳妆更衣,梳的是垂云鬓,中间以扁方绕成如云的蓬松,两端微微垂落至耳边,越发显得饱满而不失小女儿的娇态,乌黑的云鬓轻挽,饰了一只白玉兰花簪子,风轻轻浮动,有发丝微微拂过,越发添了一丝的娇柔婉转。
今日的李诗茹和往日确实不同,往日里那个喜笑颜开的李诗茹再也不见了,她的面上虽然笑着,但眼眸之中却是带了一点点伤痛,即便是喜色笑颜却也难以掩饰。
竹言侍候她换上了桃红色金华紫罗面织锦长袍,在领口别上了一支赤金蝴蝶的流苏佩,衣襟和袖口都密密的绣上缀满细密米珠的“金玉满堂”纹的花边。
一色的九鸾飞天金丝暗绣折枝花卉图,映着天金丝暗绣折枝花卉图,映着裙角舒展的兰花花饰,以五颗镶金镂空银质扣将琵琶如意纹纽绊住,再配着底下鸳鸯百褶风罗裙,丝滑锻面在阳光下折出光亮,上面的鸳鸯暗纹,也随着光线透显成痕,几欲展翅飞起,李诗茹对镜自照,整个人仿似新雨当中枝烈滟滟的初绽蔷薇,灼艳而夺目。
李诗茹扶着竹言的手,一步一步的走出了甘泉宫。
边走边问,“这身衣裳是你挑的,选的是鸳鸯纹饰?”
竹言笑道,“这哪里是我选的呢,是皇帝选的。”
李诗茹低下了头,细细的看着那精致的鸳鸯暗纹,低低的说道,“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这是在拿我当兄弟啊!”
鸳鸯,现代人都把它视为爱情的象征,但在古代,鸳鸯的象征意义并不局限于此,它有时象征夫妻,有时象征兄弟,朋友,甚至有时是艳妓的代称,而在两汉至魏晋期间,人们只把鸳鸯视为兄弟和好友。鸳鸯,原本是相伴终身的爱侣,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雌鸟辛苦受难之际,雄鸟便会另觅新欢,做另一对爱侣,那天长地久,合欢月圆,原是世人自己蒙骗自己的。李诗茹一个学历史的高材生,又怎能不知不懂呢。
李诗茹淡淡的笑了笑,扶着竹言的手,缓缓的往冷宫走去,那深锁的宫门,让李诗茹忍不住去看,那破朽灰败的回廊屋阁,积满了蜘蛛网和灰尘,还有终年长着潮湿青苔的墙壁,她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记住。
再不能回来,再不能落到这样的境地里,她之所以绕路走到这里,便是想要给自己一个警醒,要自己记住这里。
李诗茹决然转身,扶着竹言的手一步一步的走着,自从她穿越到了这个时空,发生的一切像一个长长的梦魇一般,这个皇宫就是一个牢笼,而这个牢笼里面又有不同的小笼子,而冷宫却是这个牢笼里面最不堪的一个小笼子,那里的人会病死,烂死,发出腐朽的味道都没有人管。
李诗茹自从从冷宫之中出来,便没有出去过,她一步一步的稳稳的走着,似是踏着自己起伏的心潮一般,她终于走出来了,两边的宫人们见李诗茹稳步前行,忙一个接一个的跪倒在地,不敢直视。
李诗茹含了一缕气定神闲,暗自笑自己原来自己能这么快适应这个时空里的生活,从皇宫到冷宫,又从冷宫出来,一路步行,走到了翠微宫。
翠微宫离甘泉宫不远,绕过影壁墙便是极阔朗舒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间与前后走廊都绘制着江南娟秀旖旎的苏式彩画。
翠微宫的宫人见到李诗茹并不觉得惊奇,纷纷施礼请安,李诗茹挥了挥手,众人起身,潘外怜的贴身女官玉莲走了过来,“贵嫔娘娘,一路过来辛苦了,我们娘娘已经在暖阁中给您准备好了茶点,请里面用。”
李诗茹在正殿之中向里面张望,却是没有宫人伺候,她往西暖阁中走去,转过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绿色松枝纹落地的浅色纱帷被风吹拂的轻扬起落,一缕淡淡的茶烟袅袅升起,却见三个人背向她坐在榻上,缓缓的斟了茶在紫檀芭蕉的小茶几上,一个婉转的声音柔声说道,“妹妹,你回来了。”
那种口吻,仿佛李诗茹只是从甘泉宫来她这里的平常日子一般,仿佛,她一直都在,从未这样被抛弃,从来未曾远离。
隔了三个月的时间,潘外怜还活着,还这样安然的和自己说着话,李诗茹看着一步步慢慢走过来的潘外怜,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带着她温暖如春风的笑意,向她缓缓的伸出手来。
李诗茹有一瞬间的迟疑,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回应她,她穿着玉白色的长裙,腰间并无束缚的带子,腹部已经微微隆起,神采亦好,上身蜜合色透纱闪银菊纹束衣,月蓝色海藻纹秀裙由内外两层颜色稍有深浅的云纱重叠而成,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温柔模样。
潘外怜见李诗茹的神情,淡淡的笑了笑,放下了手,笑着吩咐道,“玉莲,去拿英贵嫔最爱的桂花糖和绿茶瓜子来,茶要大红袍,快去。”
潘外怜的眉眼间皆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快点坐下,快点,我和你元诩哥哥还有子攸都在等你了,快点坐下。”
李诗茹笑了笑,走到了桌边坐了下来,元诩和元子攸都笑看着李诗茹,李诗茹白了他们一眼,“哼,还好意思对我笑!”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些尴尬,李诗茹也不看他们两个,一屁股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