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堆积了那厚厚的云层,憋了许久,终于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一瞬间,原本静止了的世界在这些雪白之下,又再动了起来。
站在这廊前,瞻着这眼前的雪,一片片的仿佛都落在了心里,融化,冰冷了一大片,冰冰的,找不到半点温暖。
孟嬴垂下了头,尽可能的忍着自己眼眶中的泪水,也不想与这费无极再多说一句话,深怕自己的内心秘密被人窥探了去,便转身就想要离去。
“公主,”费无极却是叫住了她,赶紧追上前去挡住了她前去的步伐,站在她的身前躬身一个作揖,“往日云烟皆往矣,老臣希望公主摒弃前嫌,看清楚眼前的现实才是,如今外有伍子胥时刻等着归来,这内忧……公主难道也不曾察觉吗?”
“外忧与我何关?内忧,又与我何关?”孟嬴冷冷的回绝,重重的吸进了一口冷空气,强行平复下自己的心绪,不再有任何的波动,“所有的忧虑,最该担心害怕的应该是你和楚平王,即便伍员归来如何,即便公子胜归来抢夺王位,又如何,该死的总不是我。”
她知道费无极此刻的担忧。
当年他那么心狠手辣,不留余地,致使楚国出了那么大的丑闻,致使得东宫倾覆,伍家被灭,他费无极就该想到会有报应这一回事,既然当年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如今再来寻求后路,岂不可笑?
费无极却并不苟同,“伍员也好,公子胜也罢,公主是无所谓。可是公主却是一直都忽略了一个人,此人近在咫尺,公主难道从来就不曾发觉吗?”
这话,让孟嬴不禁直视着费无极,心中有股念想呼之欲出,但是……她却强行止住了,不该去想,不应去想。
孟嬴将这由头给止住了,可是费无极却不给她半丝喘息的机会,兀自穷追猛打,“公主知道此人是谁。当年她可以舍弃道义,凤雀互换替代你嫁入东宫,也可以任凭公主被关在冷霜苑中苦苦哀求。那时她在做什么,她是东宫的少娘娘,她等着为太子建诞下孩儿,等着她的孩儿将来成为楚国的君王,等着一切凌驾于你之上。”
费无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全然将孟嬴不愿意揭开的一些伤疤都给揭开来。
他又说:“而今呢,如果伍子胥当真带着公子胜归来,你说她会如此甘心?你觉得你此时若不防范的话,等齐姬在你的背后动手脚的时候,莫说是你,就是你的公子珍,也未必有活路。”
费无极的话直戳孟嬴的心,在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他竟也是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像是放下了一块偌大的石头,却将这块垒尽数丢到孟嬴这边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孟嬴甚至有些不耐烦了,直直的看着费无极,“如果你只是为了求自保来跟我说这些的话,请恕我也无能为力,你莫要忘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也不会有今天,一切……拜你所赐!”
费无极闻言,哈的一声笑了起来,“公主想要置身事外,可是你不要忘了,人心毕竟有所不同,你与我那是早就知道的恩怨,可是你与齐姬,你可敢说也不曾有过怨恨?”
他说着,凑近了孟嬴的面前,一字一句放缓了速度道:“把控好齐姬,必要时候,杀了她,这就是老夫对公主的期望,我相信,公主不会令人失望的。”
在这一点上,费无极相信能与孟嬴达到共鸣的,毕竟,当年若不是齐姬的话,费无极段时间内是找不到一个来顶替公主的,如果齐姬当时不答应,费无极也是无计可施,这点费无极知道,孟嬴也知道。
所以,这也是费无极为什么会来找孟嬴合作的原因。
孟嬴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只是就这样看着费无极。然而,费无极在说完这些的时候,也无视于孟嬴此刻充满了仇视的眼神,而是默默的朝着她作揖行礼,最终一句告辞,离开了这里。
外面溯雪依旧,过不了多久便湮没了费无极离去的身影,只剩下孟嬴一个人依旧站在那里,偶有风吹来,夹杂着风雪灌了进来,迷蒙了双眼,却再也止不住眼泪往下的流。
她紧闭着双眼,任凭着这冰冷吹打进来,所有的眼泪只能够自己吞咽下去。
再回首的时候,风雪渐浓,孟嬴的身旁没有带人,自然也无人为她撑起一把伞遮挡风雪,她只能够自己一个人穿行在风雪之中,一步一步的朝着栖凤台那边走去。
最知你的人,必定是你最大的敌人。
费无极便是这样的人。
他毫无情面的戳中了孟嬴心中最软弱的那个位置,说她不怨恨当年的齐姬那是假的,如若不是她的话,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等地步,若不是当年的齐姬的话,待她恩深情重的太子建也不会死去,若不是她的话,当年伍氏一族,也不会尽数被灭。
若不是她的话,伍子胥也……不会弃走吴国。
一切的一切,全系在一个齐姬的身上。
说是不曾怨恨,那是假的。
可是……她如今,也得到了自己应有的报应,不是吗?如今的她孤守在那冰冷的东宫里,就是连宫里最低等的宫娥走到东宫门前,都得绕道走,何况他人乎。
走着走着,转过这宫道的时候,远远的瞥见了一身影,就这样清清白白的一身衣衫,没有半点华丽的点缀,白色的衣裳,白色的伞,只有那一头墨发在风中翩飞,孟嬴抬首望去的时候,都怔住了。
齐姬!
她就这样执伞站在风雪之中,远远的,孟嬴在看她,她也在看孟嬴,这一刻遥遥相见,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秦宫中,那一年的风花雪月。
也不知道齐姬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只见到孟嬴在这风雪中孤身一人行走的时候,齐姬赶快撑着伞小跑了过来,将自己手上的素伞挡在孟嬴的头上,着急的问道:“公主,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身边怎么连一个随侍的都没有,千万不要冻坏了。”说着,齐姬就要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解下来。
“不用了, 我不冷。” 孟嬴伸出手挡住了她的动作,一双还参杂着水雾的眸子定定的望着眼前的女子,看得齐姬开始不自在了的时候,孟嬴才开口, “齐姬,你这段时间都去哪里了,我怎么都没见到你?”
齐姬一愣,却不知道孟嬴发生了什么事,只讷讷的道:“最近天冷,齐姬又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在宫中养病,故而公主许久没有见到齐姬。”
孟嬴轻轻的颔首,想要抬步上前走去的时候,却是因为双腿在这风雪中冻得太久,就是走路的时候都已经麻木了。
在跨出一步的时候,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作势就要朝前扑过去,幸而是齐姬眼明手快,赶紧将手中的伞给扔掉搀住了孟嬴的手臂,这才阻止下了她,不然非跌倒不可。
孟嬴弯着身子,任凭齐姬此刻挽着自己的手,她抬起头来看着她,恍惚之间,她却开口道:“我见费无极了,他说……”
齐姬愣了一下,听到费无极的时候,她是和孟嬴一样的,都有不自在的感觉在心头。
孟嬴,“他说,子胥会……带着公子胜回来。”
这下,就是齐姬也整个人僵硬了起来,一下子,就剩下这两个女人的对视。
而在此刻,齐姬的眼中也有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下来,最终,这默默的流泪边城了风雪之中的啜泣,她等待了许久的啊!
终有一天,听到了这句话。
风雪之中,只剩下这两个女人相搀着,一路前行,有风雪吹过,只将这两双足迹给逐渐的淹没了去。
一片白茫茫大地,落得个真干净。
…………
齐姬将孟嬴搀回了栖凤台中,交到迎娘手中的时候,孟嬴已经冻坏了。
风雪一路,就是齐姬也冻得够呛,她叮嘱迎娘,“公主怕是冻坏了,先煮一碗给她去去寒,最好召来御医看一下,以免病着。”
当迎娘看到孟嬴被这么送回来的时候也吓坏了,赶紧将她给扶进去,也没顾得上理会齐姬,便只留下齐姬一个人站在这大殿之中,淡淡的看着她们回去寝殿的身影。
迎娘先替孟嬴换了一身衣裳,冰雪甚至连她的头发都湿透了,几乎僵硬,就这样冰冷着,回到这里来的时候,无论迎娘升起了多少的炉子,她都还是依旧在瑟瑟发抖。
恍恍惚惚之间,孟嬴询问了一下雀娘如何了,迎娘告诉孟嬴雀娘还好,现在已经回她的宫殿去休息了。
孟嬴闻言才放心下来,在这冰冷之中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睡梦之中,有金戈铁马,在万丈烽烟之中,她看到伍子胥一身甲胄在身,手上龙渊宝剑沾满了血迹,在无限的杀戮之中来到她的身边 ,最终却是将宝剑直指在她的面前。
他说,“往日恩情已断,从你不肯跟我走的时候,便已绝了最后的恩情,剩下的,只有各事其主。”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见到一匹高头骏马,马鞍上端坐着一个朗朗少年,眉目清秀,目光隽逸,自有三分威严,更有七分像那曾经的太子建。
在这血迹之中,他毫不犹疑,那冰冷的胸膛之中此刻装满的是他的天下,却不再有曾近的柔情似水,一夜风流。
孟嬴只能站在这烽烟中哭泣着,她的身后是她的珍儿在苦苦的支撑着,不断的叫唤着“母亲,母亲”……
“母亲,母亲……”就是孟嬴也开始在叫唤着,叫着叫着,梦中却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回到了当年秦宫之中的光景,那泛舟湖上,那雪中寺庙,那……母后当年!
母后当年濒死之际,只拉着她的手,“孟嬴,我的好女儿,倘若有一天你也远嫁他国的话,母后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回来,在那里扎根,发芽……永远不要回来,因为你如果回来了,只能代表你有难了,你的家你的国,再也容不下你了。所以……永远,不要回来!”
“母后……”她哭着高喊出声来,蓦地从床榻上惊醒来的时候,竟出了一身的冷汗,竟也泪流满面。
眼前,依旧是她的栖凤台。
可是,梦中的场景依稀还在,特别是母后临终的时候的那一番话,说得她无比动容。
以前母后刚死的时候,她那时年少,根本就不明白母后所说的那一番话的意思,直到今日,她才知道母后的用心良苦,却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是,她的命运竟然也已经和整个楚国联系在一起。
她的家,她的国……
不再是秦国。
她所该谋取的,是整个楚国,独属于她的楚国。
这一点,却没想到竟然是费无极给了她顿悟,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