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日,忙了二十多日的皇后终于歇了口气,这才觉得浑身腰酸背疼。窦长清招呼来芍药给她捶腿,自己亲自为她捏肩。皇后叹着气说:“可是不中用了,阿翁比我大二十岁,腿脚比我好得多。”
“娘娘如此说可折煞奴婢了,奴婢这条烂命哪里配跟娘娘比。奴婢惶恐。”他口中说着惶恐,面上却笑嘻嘻一点儿惶恐的意思都没有。
皇后也不把这话当真,闭上眼舒舒服服让他服侍着,过了一会儿有忍不住露出笑意来:“那孩子真可爱,像极了他爹……”
窦长清手上微用力,“娘娘……”
皇后微微一惊,睁开眼,看着眼前熟悉的情形,像是美梦被打破,一时间有些发怔。
窦长清抬头,看见帘外宫内府少卿唐全走过来,便冲着门的方向摇了摇头。唐全本就在等窦长清示意,见状只得垂首屏息,悄然侍立。
皇后也已经看见了唐全,只是刚才的好心情已经被打破,耐着性子问:“唐全来做什么?”
唐全此人其实还是聪明伶俐办事牢靠的,只是也不知如何,明明少小离家,却满口乡音改不过来,官话说得乱七八糟,慢说皇帝皇后,就连秦固原这些人听了也十分头疼。宫苑上下,也就只有窦长清因与他算是半个同乡,听他说话不算费力。因此唐全与窦长清算是很有些交情的。
窦长清听出了皇后的语气不善,便示意唐全不得鲁莽行事。自己字斟句酌地说:“春选出的十二位贵人,除了陛下勾选了两人留在宫中,其余十人还等着娘娘发配。“
皇后意兴阑珊:“华嫔如今这个样子,陛下心肝肉儿疼得什么似的,说什么春选,也太不晓事了。“
窦长清仍旧笑道:“华嫔是华嫔,娘娘是娘娘,天差地远,娘娘可千万不要泄气。”
“我有什么可泄气的?”皇后恹恹地辩解,“从一开始我就说,陛下与华嫔缘分未绝,断不是那群鼠目寸光的人所言,你看看,我是不是说对了?”
“娘娘圣明。”
皇后又叹了口气:“可惜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被毁成了这样。那崔颐妃心肠也太狠毒了!”说到这里,皇后突然回头看着窦长清:“阿翁,你说那个崔颐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去哪里了?”
“这……老奴怎么能知道呢?”
皇后蹙眉:“到底是宫里的人,若是再惹出些丑事来,皇家的脸面可就在我的手里丢尽了。”
“娘娘过虑了。崔颐妃是自作孽,不可活。全部处置都是陛下御口直断,跟娘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翁怎么也说这样的话?”皇后的叹息一声连着一声,“我到底是后宫之主,后宫不平,便是我这皇后的错,万死难辞。”话虽这样说,终究意难平:“陛下也不知受了什么样的蛊惑,竟让那等蛇蝎心肠的妇人得了手。”
窦长清一言不发。
皇后与他主仆多年,只是这片刻的沉默,便以察觉出了异样,索性转头看着他:“阿翁是有话说?”
“奴婢不知该说什么。”
“那就是有话说了。”皇后赌气似的瞪着他:“阿翁对我还不肯直言吗?”
窦长清也叹了口气,慢悠悠在皇后脚下跪倒:“娘娘,有些事情,不可细究。”
皇后看着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再开口时,语调也与之前有所不同:“阿翁,华嫔自出事以来一直不许人去探望,陛下还派了秦固原亲自守门,到底是为什么?”
“许是华嫔娘娘伤情严重,不许探望,是怕惊吓了旁人。”
皇后越发竖起眉,站起身来:“你去唤步撵来,我再去探望华嫔一趟。”
“娘娘!”窦长清不敢起身,迅速膝行拦住皇后的路:“娘娘,天气暑热,不宜善动。”
皇后锐利地盯着他,片刻之后又缓缓坐下,招呼芍药:“窦阿翁嫌热,去给他拿碗酥山来。”
芍药应声而去,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皇后轻声问:“陛下到底对华嫔做了什么?”
窦长清只是叩头,不敢出声。
皇后也就明白了,长叹一声:“是我害了她。”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
皇后却再也没说什么。
芍药从小厨房吩咐了让送酥山就回转,经过一处拐角时听见有人叫她,停下来看,原来是飞霜。芍药对飞霜向无好感,冷冷停下来问:“有事吗?”
自从薛婵出事后,皇后对飞霜态度也冷了下来,飞霜寝食难安,问道:“皇后娘娘可得空?我想见见她。”
芍药淡淡地说:“娘娘忙得什么似的,是你要见就能见的吗?你且回去等消息,娘娘要见你,自会有人去宣你。”
飞霜还没来得及再问,芍药已经昂首离开。
飞霜踯躅了好一会儿,见再无人经过,这才不情愿地从角门离开。
皇后所居凤栖宫历朝皆为中宫所在,凭山临水,位居禁苑中枢,往来人等颇多。飞霜从凤栖宫外角门出来,刻意往人少处走,不料迎面却碰见一个人。
飞霜有些慌乱,转头就想避开,却被叫破。
“飞霜姐姐?”小竹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没事,随便逛逛。光看着这边的花儿好了,要不是你叫我,都不知道出来这么远了呢。”飞霜连忙笑着解释。
见飞霜似乎急着想走,小竹拉住她问:“华嫔娘娘可好点儿了?“
飞霜笑道:“大好了。早上起来多喝了一碗银耳汤。大家都很欢喜。“
“那我就放心了。“小竹笑笑,与飞霜道别,走出去一段路,见飞霜已经看不见了,立即转进一处花木葱茂的小径。她自小在宫中长大,于禁苑中楼堂馆舍林木花树无一不熟识,几个转折就已经抄近路来到了凤仪阁的后门,三长两短地敲了门,几乎立即就有人开门。
小竹问:“如何了?”
“还是那样,又哭又闹,还不肯吃东西。”
小竹皱眉:“这样麻烦,留她迟早生事。”
“贵妃娘娘也是这样说,让秦公公赶紧把人弄走,只是眼下风声紧,贸然动作只怕更是徒生事端。”
小竹想了想,问:“秦公公呢?”
“被陛下找去了。”
秦固原来到观海亭的时候皇帝正跟翕王下棋。自吴佛死后,内廷卫新调了两名内官补缺,一个名叫孟行,一个名叫陈廓,仍归秦固原管控。但秦固原心中明白,吴佛死后皇帝对他的信任也渐渐减退,因此行事万分谨慎。值守之事全部安排两名新人来担当,自己只在有召唤时才出现在皇帝面前。
见秦固原进来,皇帝捻着棋子盯着棋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指着翕王道:“翕王殿下问华嫔的病情,你跟他说一下。”
秦固原一愣,低声道:“奴婢也不清楚。”
翕王笑得别有意趣:“公公不是一直奉旨守护华嫔吗?怎么会不知道?”
“奴婢奉旨是守护玉阶馆不被侵扰,职责所在,不敢疏忽。但华嫔娘娘的具体情形,奴婢并不清楚。”
翕王呵呵一笑,看着皇帝:“秦公公不愧是陛下心腹。”
皇帝手中拿捏了良久的棋子终于落下,“固原,说实话。”
秦固原压下心头不安,刚要开口,皇帝又截住了他的话头:“固原,朕先向你讨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