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城向西,六十里外就是西山。西山铁山崖下有一片连绵不绝的天然石穴,自开朝以来就被用来充作关押皇家犯人之所。石穴之中阴冷潮湿,每到冬季尤其寒冷难耐,皇族中人多数娇生惯养,体质虚弱,一旦被关到这里来,往往熬不过一个冬天。于是便有了一入石狱,必死难归的说法。
崔霞蓬头垢面,已经两日不曾好好梳洗。囚车四围皆是木栅栏,她把脸靠在木栅栏上,口中还轻轻唱着歌,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必死难归的绝望。
一路向西,越走越是人迹罕至。过了归河就是西山,河上有桥,桥头有一座亭子,名曰奈何桥。意思是过了这桥,便入进了阴曹地府一般有去无回。
刑狱司有自己做事的规矩。比如送皇室中人过这奈何桥,过桥前是要暂时略歇歇脚,为人犯送个行的。
押送崔霞的狱卒到了这里照例停下来,两人在凉亭中坐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酒菜,其中一人分了一盘出来,又斟了一杯酒,送到囚车里,在崔霞脚边放下,抱拳道:“这位贵人,再往前就是石狱了。这一路虽然是我们送你来的,但哥们儿跟你无冤无仇,不过是办自己的差事。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贵人过了桥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全看天命。我们兄弟却并未亏待您。请喝了这杯酒,咱们好继续赶路。”
崔霞双手被缚铁索,行动间发出叮当撞击的声音。她拿起酒杯看了看,淡淡一笑:“绝命酒?”
“这……”狱卒拿捏不准该如何回答。
崔霞已经笑道:“旁人要喝这酒,我却不用。”
她说着,将酒一洒,又捻起一片肉来放入口中:“倒是这肉,味道不错。可惜不是人肉。”
这种临过桥前豪言壮语的贵人狱卒不知见过多少,见她这样并不为怪,只是笑道:“喜欢便多吃几口,酒不喝也罢,只是过了桥别后悔就是了。”
乎听旁边树林中有人森然问:“你想吃谁的肉?”
此处人迹罕至,狱卒大惊,立即拔出刀来喝问:“是谁?什么人?”
一个人影从林中走出来,笑问:“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来人是吴佛。
刑狱司的人怎么会不认得吴佛,一见他露面,连在凉亭中坐着的另一个狱卒也赶忙起身,一路小跑来到吴佛面前行礼:“吴公公到了?”
吴佛被皇帝贬谪到西山石狱的事情,他们几个自然知道。然而内官贬谪与皇族不同。他们在宫中服侍人,到了这里也只是服劳役,多少还有再回宫的一日。因此刑狱司的人对他们反倒更加尊重些。
吴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派还是很大,也不拿眼睛瞧人,只是问:“这个就是崔庶人?”
狱卒却有些犹疑:“宫中贬为庶人的谕旨还没有到。”
吴佛不理他,走到囚车前,放缓声音唤了一声:“颐妃娘娘?”
崔霞似是不满:“怎么才来?”
吴佛认清确实是她,赔笑道:“奴婢来迟,请娘娘赎罪。”
他说完直起身转向两个狱卒,突然拔剑,出手如电,不等两个狱卒反应过来,便飞快刺中二人咽喉。两个狱卒猝不及防,喉间鲜血喷涌而出,神色震惊恐惧,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倒毙而亡。
吴佛仔细看了看,剑尖上只有一点血痕,他在衣袖上擦干净,转身面对崔霞。
这是崔霞第一次见杀人。只是吴佛出手干净,并不觉如何可怖,便也顾不得那两名狱卒的性命,一味催促:“快来将我放出去!”
吴佛的剑并未归鞘,直接砍断了囚车的锁,笑道:“娘娘怎么知道奴婢是来将娘娘放出去的?”
崔霞到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不对,问道:“你身负皇命而来,为什么要杀死这两个狱卒?你回去怎么交代?”
吴佛不紧不慢地打开囚车的门:“娘娘怎么知道奴婢身负皇命而来?”
他说着话,突然手臂一伸,试图拉住崔霞。
崔霞有了戒备,千钧一发之际飞快闪身向后,避开他的手臂,缩在囚车角落里,颤声问道:“吴公公,你要做什么?”
“娘娘不是猜到了吗?”
“不……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囚车毕竟狭小,崔霞脚腕被猛地抓住,整个人被拖了出去。崔霞大喊:“救命啊!”
他手中拽着崔霞,将她整个人拖了出来,举起剑找准了她的咽喉就要扎下去。吴佛轻笑着问:“娘娘是想让谁来救命?”
突然身后有人说:“我来。”
吴佛闻声,第一个反应是要先将崔霞结果掉,竟咬牙不顾身后变故,仍执剑去刺杀。不料对方来得飞快,也没有多余的话,从后心一剑穿透吴佛。
血顺着剑尖滴下来,淋了崔霞一脸,她闭上眼尖叫起来。
吴佛手中剑跌落。他吃惊地看着胸前的剑尖,不必回头也认出了剑的主人:“你?”
身后杀手抽回剑,任吴佛的尸体倒下。
崔霞只来得及看见救了的人一身黑衣蒙面,眼见他将自己从地上扶起来,还未来得及道谢,对方突然一巴掌狠狠抽过来,崔霞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薛婵被崔颐妃重刑折磨的事情,远远比不上皇帝竟然真的来探望她重要。宫苑上下猜测了一年多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皇帝确实还对薛婵有情。
一时间玉阶馆前宾客盈门。平日与薛婵有点交道的嫔妃自然亲自登门探望,即便是不相往来的人,也要派人送各种滋补品来表个心意。倒真只有岳嫔从始至终无所表示。
只是来的人虽多,却无人能见到薛婵。即使是皇后亲自登门,也被守在玉阶馆的秦固原劝了回去:“华嫔娘娘重伤未愈,太医说要好生将养,不得打扰。”
皇后皱眉:“连我也不行吗?”
秦固原的腰弯得更低:“是陛下亲口吩咐,奴婢不敢违逆圣意。还请娘娘饶了奴婢。”
皇后脸上挂不住,冷笑道:“早知今日要如此殷勤,当初又何必把羊往虎口送?”
窦长清在一旁听了冷汗涔涔。回到凤栖宫便婉言劝道:“娘娘说话还是要小心,今日这话传到陛下耳中,不定惹出什么麻烦。”
皇后冷笑不已:“他想找我的大差错就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来发作的。再说了,我又有哪句话说错了?”
窦长清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说:“华嫔娘娘是替娘娘挡了灾。”
皇后一下子坐倒,倒吸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片刻后咬牙切齿,“谁能想到那个崔霞下手那么狠。”
皇后心烦意乱,午膳胡乱吃了点儿,便更衣歇息。
窦长清亲自为皇后点上安息香,这才慢慢从皇后寝殿中退了出来。他年纪大了,皇后准许他回自己的住处歇脚。
刚出了凤栖宫的大门,就看见秦固原隐身在树荫身处。窦长清沉下脸,干咳了一声,转身就走。秦固原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空地上才停下来。
秦固原上前给窦长清请安:“给窦公公见礼了。”
窦长清故作客气,拱手道:“不敢不敢。秦公公是从哪里来?”
“受陛下委派,干点杂务。”
窦长清点点头,问道:“听说你在华嫔娘娘那里值守?”见秦固原点头,便又说:“不是咱家倚老卖老,有句话就算秦公公不爱听,还是要奉劝上一句。”
“窦公公请讲。”
“秦公公就算身负皇命,好歹也是宫中的人。这宫中的人,有谁不是皇后的家奴?你怎么就这么大胆子,连皇后都敢给挂落?我看你是日子过的太舒坦了,忘了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了?”
“奴婢不敢!”秦固原诚惶诚恐:“只是陛下严命,奴婢不敢违逆。”他压低声音:“公公大概还不知道,吴佛公公出事了。”
窦长清一惊,“怎么回事儿?”
秦固原说:“吴佛公公被派往西山石狱服劳役,不料半途遭贼人暗害,已经遇难了。”
窦长清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哦?是谁下的手?”
秦固原面不改色:“奴婢不知。”
窦长清沉吟片刻,又问:“崔颐妃呢?”
“下落不明。”
窦长清嘴角微微一撇,声音又简慢了几分:“秦公公,咱家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还请秦公公好自为之。”
秦固原深深行礼,侧身让路,窦长清一摔披风,大步离去。丝毫不见之前的老态龙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