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蔷薇临盆。
一大早便见了红。姜贵妃不敢怠慢,一连串地将身边人派出去,一路去太医院请太医来,一路去向皇后汇报,一路去给皇帝通报。
皇后倒是很快就来了。太医院派来了须发皆白七十有余的简太医,一路颤颤巍巍,不紧不慢,倒比皇后到的还晚些。见了皇后又不紧不慢地下跪行礼,急得皇后一连串地说免礼:“有劳简太医先去看看蔷薇,好生不好生的,先知会一声,免得大家担心。”
“老臣……”简太医说话前不忘掐了掐自己的山羊胡子:“谨遵懿旨。”
这边蕉儿扶着颤巍巍的简太医进了产房,皇后这才拉着姜贵妃的手问:“通知陛下了吗?”
一旁牡丹笑道:“陛下一早去了西山进香,娘娘忘了?”
皇后一拍额头:“真是忘了。这可怎么办?陛下原是打算在那里住几日的,好容易去一趟,总不能为了这么个事儿把圣驾给请回来。”
姜妃如今装束简朴了许多,只是简单挽了个髻子,穿了件素色的褙子,好在这两日精神不错,看上去倒是益发显得娇俏动人。皇后瞥了她一眼,忽而又笑道:“妹妹不必在我跟前站规矩,我知道你挂心蔷薇,还是快进去看看吧。有什么信儿也及时送出来。”
姜妃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是了,这儿是得有个熟悉的人在她身边盯着。”说着向皇后草草一福,转身一边向里走,一边不忘补上一句:“臣妾也等不及见那小家伙呢。”
皇后益发心浮气躁,却又不能在这种场合发作,只得冷笑一声。
皇后在现场盯着不肯走,连姜妃都被赶进了产房,凤仪阁上下人等自然不敢懈怠,哪怕没有事情也都一个个满地乱转,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更无一人胆敢偷懒。
一直折腾到了交子时,才传出信儿来,蔷薇产下了一个男婴。皇后自然大喜,看人眼神都和蔼了许多,自己看过婴儿后心满意足地带着人离开,走前不忘吩咐已经鬓角散乱累得站都站不稳的姜妃:“好生歇着吧,今日也是难为你了。”
皇后走了,蕉儿葵儿服侍姜妃去歇息,剩下底下这些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饶是小竹年轻体力好,这样扰攘了一整日也累垮了。回到住处连手都不及洗,一头栽倒在床上,无论谁叫都不肯起身。
小竹与另外两个女孩子同住一屋。这一日大家都累,刚倒下不过片刻就已经鼾声四起。小竹也已经半梦半醒了,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挣扎着去开了门,是在后门值夜的小内官小飞。
“华嫔娘娘那儿的锁心姑娘在门上等了姐姐大半天了。我说今日都忙,姐姐没空,她却说就是等到天明,也定要见到姐姐。”
小竹诧异。
玉阶馆的四个侍女都是宫人,地位远比她这个宫婢为高,虽然平日见面招呼也没人真的去在意这个,但锁心真要见她大可以叫人传信找她过去,何用亲在在门口守候大半夜。
小竹不敢怠慢,立即披上衣服与小飞一同来到后门值房。
锁心一件她顾不上寒暄立即说:“我们娘娘不见了。”
“不见是什么意思?”
锁心定了定神,也觉得自己这句话没头没尾过于唐突:“娘娘上午带着玉钟出去散心,到了饭时不见回来,我与其他姐妹出去寻找,各处皆不见踪影,竟像是平白消失了一般。”
“大内之中,绝不可能。”
“就是这话。我们几个自然松懈,连带玉阶馆中上下人等也都出去打听,天擦黑时隐约听人说起崔颐妃整治宫人,似乎是将什么人责打了一顿,扔进了掖庭牢中。我担心就是娘娘和玉钟。”
小竹心下暗惊,“姐姐去禀报皇后了吗?如果真是崔颐妃下的手,须得皇后娘娘出手才管用吧。”
“何尝没去呢。”锁心心情烦躁:“可皇后不是一整日都在这里吗?飞霜在前面求见,被拦在外面,根本无人通报。”
小竹默然。姜妃失势后,凤仪阁上下对玉阶馆就有莫名怨气,皇后来了这里还被玉阶馆的人穷追不舍,难免对飞霜要冷落一番。
锁心接着说:“陛下今日不在宫中,我们几个人微言轻,我听人说你跟秦固原秦公公是旧识,想求你去找他……”
小竹心头一紧,锁心后面的话也无心听下去,干着嗓子问:“你听谁说我与秦公公相识?”
锁心一下子安静下来,眼睛盯着小竹,忽然道:“如今华嫔娘娘尚在危险中,我不问你与秦公公的事,你也别问我从哪里知道的可好?只求你去找秦公公,请他务必想办法。”她见小竹犹自迟疑,拉住她的手:“你每回来看我们娘娘,娘娘都十分欢喜。你走后她心情都会好很多。娘娘待你不薄,求你千万救救她。”一边说着就要下跪。
小竹连忙将她扶起:“姐姐千万别误会,华嫔娘娘有事我如何能置身事外。只是陛下不在宫里,即便秦公公在能做的也有限。毕竟崔颐妃如今身份贵重,即便是秦公公……”她也是乱了方寸,说了这几句见锁心面色渐渐发冷,突然回过味来,连忙截住话头,只是说:“我这就去找秦公公,姐姐先回去,有任何事我去玉阶馆找你去。”
小竹送走了锁心,也是睡意全无,连忙去找秦固原。
这一日恰逢秦固原休沐,小竹来时却见他在窗边的竹椅上沉思,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秦固原向来不锁门。小竹推门进来,不等把门关好便道:“出事了……”
秦固原一抬手阻止她说下去,向旁边一指:“坐。”
小竹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
秦固原这间小屋位置奇佳,从窗口能看到周围的情况,外人却因花树掩映什么都看不清楚。小竹看了半天什么反常都没发现,只得悄声问:“怎么了?”
秦固原轻声道:“寻常人但凡有些不想被人听到的话要说,总要掩门关窗,保守自己的秘密。唯有我,这些年来在这深宫之中,即便是最机密的事,也定要开着窗说,因为只有开着窗,才能确知有没有人从旁窥测。”他说着,轻轻握起了了拳头:“最大的秘密绝不可让人看出那是秘密。”
小竹心头一凉:“你知道了?”
秦固原没有回答她,握住的拳头又一根根放开,站起身:“你早点回去。”
小竹见他往外走,不及多想,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不能去!”
秦固原转头看着她,没说话。
小竹急道:“你自己说了,最大的秘密不能让人看出那是秘密。你去了,别人就都知道了。”
“崔霞是真的对她起了杀心。”
“你去了也救不了她。眼下只能尽快请陛下回来。”
秦固原长叹一声:“他是不会回来的。”
小竹一呆:“可是不都说陛下对她还有情吗?”
“最大的秘密决不能让人看出那是秘密。对陛下来说也是一样。”秦固原握住小竹的手,他手指修长干燥,只是指尖冰凉,让小竹惊觉他也有这样不淡定的时候。“这次的事情太多巧合了。偏巧陛下今日不在宫中,可陛下又为什么偏偏选在翕王在京中的时候自己出城几日?为何这次又偏巧选在了我休沐的日子?昨夜才突然决定的,又说只是随意逛逛,不需我随行……”
“哎呀……”小竹脑中灵光一闪。
秦固原看着她:“怎么了?”
“玉阶馆的锁心来找我,让我通知你。我还奇怪她如何知道你我关系。”
秦固原点点头:“这就是了。我就说陛下在她身边怎么可能没有耳目,向来就是锁心了。”
“这一切都是陛下的安排?”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只除了一样……”秦固原脸上忧虑之色更重,“我得去。”
他想掰开小竹的手,她却拼命抵抗,不肯松手。
“你说陛下漏算了一样,是什么?”
“陛下选崔霞来做出头之人,却不了解崔霞对她的必杀之心。”
小竹一愣,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只觉面前微风拂面,再回过神来,秦固原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