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凤栖宫的蹊跷,这一夜薛婵都没有睡好,在床上辗转反侧,眼见天光透过窗纸洇了进来,才勉强合了片刻眼。又想着离腊八只剩下一日,想来各处都在准备过节的事物。自己这里不便张扬,自中秋后都只是和几个侍女自己在院子里应个景,但节总是要过的。
薛婵躺不住,早早就起了身。没想到玉钟几个比她还早,已经在厨房外商量着怎么煮腊八粥了。前两日宫内府发下来四色粳米红枣枸杞桂圆一应物资俱全,薛婵让玉钟去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找出秋天采收晾晒好的干桂花来,笑道:“腊八粥也不拘一定只能那几样。加上这个,至少闻着更香。”
照壁凑过去在玉钟手上深深闻了闻,由衷赞叹:“好香啊!难为娘娘有这个心思,每年留着这个用。”
飞霜正指挥粗使宫女将糯米碾碎,听她这么说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娘娘年年留着桂花?你什么时候入宫的?”
照壁微微愣了一下,笑道:“我也就比你早了不到十天。哪儿能知道啊,无非是乱猜的。咱们娘娘这么个省心的人,倒是把桂花藏在哪儿记得清清楚楚,肯定是自己张罗弄的。举凡能想到这些的,都是从小就有习惯。我家就习惯冬天收集梅花上的雪储在罐子里开春泡茶喝。”
飞霜撇了撇嘴,淡淡道:“你们家还真风雅。”
薛婵微笑:“我以前在家的时候,腊八都要连煮七日粥,每天的煮的内容都不大一样。如今进了宫,人也变得惫懒了,勉强应付个三五日算数。只是明日是正日子,须得小心打点。前两日教你们的办法还记得吗?”
玉钟笑着点头:“娘娘放心,这几日看下来,再学不会就活该被打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朝正在专心剥栗子锁心看了一眼。
锁心头也不抬,不紧不慢悠悠地说:“你也不用看我,本来煮粥这事儿就是你和照壁揽去的活儿,我也就打打下手,一会儿还得伺候娘娘梳洗呢。这儿还是要麻烦你多费心了。”
玉钟小声骂她:“懒鬼!”
大家都笑起来。锁心翻翻眼,将手中剥好的栗子往玉钟面前一放:“懒鬼倒是把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你这勤快鬼倒是动起来呀。”
薛婵昔日宠盛时并不曾刻意结交下人,只管将所有规矩都交到管事的内侍手上,自己甩手专心伺候皇帝,每日里迎来送往接待着各处来串门走动的嫔妃们,日子过得飞也似的快。到逢了难,生了场大病,才体会到人情冷暖,痛定思痛,深悔当日天真,竟以为她和子奉是天长日久的两情相悦,毫无顾忌地依傍上去,那水月镜花纵然无比美妙,却终究是让她狠狠栽了跟头。
如今这偌大皇宫中,可以依靠的,也无非身边这几个人而已。她们便是她的臂膀,姊妹,依靠。
薛婵微笑着听她们斗嘴,到各自去忙了,才起身招呼锁心回房里梳洗。
之前见薛婵出来,飞霜已经先去张罗侍婢准备了澡豆青盐,服侍薛婵漱了口便去柜子里将梳头的奁盒捧出来,放在镜台前,笑着对锁心说:“东西都齐了,锁心姑娘你动手吧。”说罢才转向薛婵:“我去看看姜妃娘娘起了没,几时过来。”
薛婵点了点头:“去吧。”及到她出了门口,又赶紧追着嘱咐一声:“不必惊扰娘娘,只问问下面人就行。”
飞霜人并不回头,只是笑着答应着:“知道啦。”一边跑远。
锁心手稳,犹擅梳头。薛婵虽然顾忌如今处境,不愿意整弄新鲜发式惹人侧目,却喜欢她梳头时力度轻重有节制,不似别人每每容易扯痛头皮。
锁心将薛婵的头发打散,沾着水慢慢都梳通了,问她:“娘娘今日梳个高髻吧,好歹也是过节呢。”
“梳了给谁看呢?”薛婵随口答了一句,话出口才突然觉得心头一片惊痛,胸口堵住,一时间连一个字都再说不出口。所幸锁心懂事儿,听她如此说也就不再多嘴,默默地为她将发丝拢起来,挽了个寻常的髻子,用左手握住,右手去奁盒中翻找。薛婵胸口堵着的那一口气到这个时候才渐渐顺了过来,见她翻来翻去都拿不定主意,低声说:“那个玉蝉儿就很好。”
锁心拿起来看了眼,是和田玉雕成一个秋蝉形状的发簪,难得的是两片蝉翼极薄极透,栩栩如生,仔细看能看见其间血纹脉络。锁心笑道:“这个真是精巧,娘娘今日就穿素些,只簪这一支,唇色点艳些,那真是白雪初晴,明艳如春。”
薛婵透过镜子细细打量她,问道:“你家是哪里的?今年多大?”
“奴婢十八岁,家就在京城。”她知道薛婵想问的不止这些,略带顽皮地笑了笑,才说:“我爹是英王府上的典书曹,家里姓柳。”
“难怪说得一口正话,又锦心绣口,出口成章,看来比我是要强多了。”薛婵幽幽地叹息着,神思惘惘。
幼时微贱,她没有机会读书,只在最先跟着薛珋识了些字,薛珋从军后便再无人可以教她。平日里帮助继母所做家务又极为繁杂琐碎,每到夜里往往累的连饭都没力气吃,便匆匆睡去。如此荒疏了些许年,直到苏子奉出现在她面前,那二十来天时间里随他登临望远听他抒畅胸臆却只能听个半懂,这才又暗暗下了决心,要将读书的事情重新拾起来。
好在当日父亲身后留了不少书籍,继母虽然不读书,却也没有折卖掉换钱。自此后再累,薛婵也总要抽空找些书来读。漫漫五六年下来,竟也有所小成。
当日初封华嫔,随众嫔妃为皇后贺寿时,也随着大流现诹了三首诗,皇帝读了赞赏不已,直呼她做女阿蒙。当日堂中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她初入华堂,如同闯入了人家盛宴的乡下人,心中惴惴忐忑,直到此时才算是一颗心安落下来。
等回过神来,锁心已经将她的髻子簪好,见那和田玉的簪子孤零零地始终觉得太素,皱着眉头左右打量,想着如何添些花样。薛婵见她这样,只觉得好笑,却真心喜欢看她眉心皱着,蹙着两条黛眉思索的模样,便索性由她去想,自己拿起放在一旁的梗米粥慢慢喝着。
锁心见她似笑非笑,怕被嘲笑,越发不肯认输,只是说:“娘娘且再等等,让我想想别的办法。”
“随便你怎么试,只是有一个规矩,不许插金戴银。”薛婵故意为难锁心。其实哪怕把翟衣雀冠翻出来穿戴上,只怕也没有外人会看见。她也并不执着于这些,只是想看看锁心到底有什么妙法没有。
两人正较着劲,飞霜从外面进来。
锁心连忙叫她:“飞霜姐姐快来帮我想想,娘娘不准我用金银饰物,该如何打扮?”
飞霜打量了一眼,笑道:“这还不容易,你别光在头上盘算,娘娘有一对儿泪珠形黑珍珠坠子,你去找出来配上,看看是不是好。”
锁心喜得连连点头:“是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边说着,进到侧厢的屋里去翻找。
薛婵透过镜子发现飞霜神色有异,一边在掌心化了胭脂准备往脸上拍,一边轻声问:“怎么了?”
飞霜凑近她,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欲言又止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说:“陛下昨夜宿在了姜妃那儿。”
薛婵手一顿,半晌才苦笑道:“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儿。”
飞霜的语气略焦急:“刚才我过去,见天极殿的人正把陛下用惯的枕头香炉搬过去,看样子竟是要常住?”
薛婵只觉耳边嗡嗡一阵乱响,半晌间只能瞪着掌心的胭脂发呆,仿佛那胭脂有千斤之重,用尽力气也无法将手抬起来。
“金丝软玉枕,安息龙脑香……”她将眼皮抬起来,目光挪到面前的镜面上。镜中之人面色淡漠,目光中丝毫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