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昼短夜长。薛婵立了一会儿,觉得周身寒气渐重,眼见得日头西落,便打算回去。才回头冷不防看见身后站了个人,直吓了一大跳:“哎呀!”
那人似乎没防备她突然转身,也颇为意外,连连后退了几步,躬身向她行礼:“见过华嫔娘娘。”
薛婵这才看清,原来是皇长子鸿恪,连忙虚扶了一下:“恪哥儿不必多礼。”
鸿恪自小长在皇后宫中,与薛婵经常见面,也不拘束,笑道:“刚才从父皇那儿出来,见有人朝这边来,还当是迷了路的宫女,原想着提醒一声,赶上了才认出是娘娘。孩儿想娘娘定是出来解闷的,有心不来打扰,又担心这一带荒凉,娘娘或是不小心崴了脚,连个可以招呼的人都没有,就悄悄跟来了。”
薛婵听他这套说辞不禁好笑:“这么说我总得崴了脚,才对得起你这一片心意了。”
鸿恪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自然是不崴最好。可总怕有个万一呢。”
薛婵见他穿着一件洒金泥的天青色斗篷。他身量甚高,已经超过了薛婵,因未及冠还留着头,黑发朱缨,长身玉立,看上去颇有几分乃父当年的英姿。她心中一动,问道:“你母后这些日子可好?”
“她为了我要去边郡的事情,着实****些心,伤了些神。我总劝她放宽心,谁家儿郎出征又似她那样寻死觅活的,她总是不听。”
两人说着话,返身慢慢往回走。听鸿恪如此说,薛婵出了会儿神,轻声道:“你也需体谅她。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当年我哥哥从军,我都几天几夜合不上眼,何况皇后是你的亲娘呢。”
“啊,是薛元帅吧。”听见她提起兄长,少年一愣,立即反应过来,“刚才父皇将我叫去还说起薛元帅了。”
“是吗?”薛婵只觉胸口一阵闷痛,淡淡地应了声。
“父皇勉励我要以薛元帅为榜样,上体君心,下查军情。他还说,这些年边郡全仗有薛元帅在,方得了许多年的安定。薛元帅为国捐躯,他比谁都痛心,说到动情处甚至有些哽咽。”
薛婵停下脚步。此刻两人已经行到了玉桥之下,鸿恪朝桥那边的观海亭看了眼,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轻笑道:“娘娘请放心,父皇心中对娘娘还是有情的。”
薛婵大窘,满面飞红地匆匆转身疾行:“哥儿又说笑了。”
鸿恪追上两步,笑道:“我何尝是说笑。这几年父皇对娘娘的情意,我都看在眼中。如今虽不知父皇心中有什么打算,但他心中定然时时念着娘娘的。”
薛婵见他越说越露骨,哭笑不得地停下来,哀求道:“这样的话哥儿以后切莫再说了,不但不要同我说,也不要在皇后娘娘和你父皇面前提起。”
鸿恪不以为然:“我又不是鸿樾那个傻子,怎么会在父皇母后面前说这些话。”
薛婵只觉头大如斗,追问:“鸿樾说什么了?”
鸿恪惊觉失言,笑着掩饰:“也没什么,不过小孩子嘴里没遮拦胡乱嚼舌头而已。”
这话倒让薛婵笑了:“你又比他好得了多少,还说人家。”说完不再理他,拔脚便走。
鸿恪追上去挡在她面前,因薛婵并不停步,只得一边后退一边说:“好娘娘,我若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尤其别跟贵妃娘娘说。”
薛婵大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鸿恪又左右看看,见确实没有旁人,这才招了:“有一****父皇问鸿樾想跟哪位娘娘,鸿樾开始不说,父皇便让他在我母后和贵妃娘娘中选一个,没想到那小子支支吾吾了半天不肯开口,被父皇逼得急了,张口说愿意跟着华嫔娘娘。”
薛婵又是惊讶又是意外。她进宫时颐妃已经病重,彼此几乎没有什么往来。除了逢年过节在家宴上见过几面外,跟鸿樾也压根没有过任何交集,远不及与鸿恪熟稔。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提出要跟着自己。想了想,她还是问鸿恪:“他为什么要说我?”
鸿恪也十分懵懂:“这就不知道了。父皇也问他来的,那小傻子说了选您之后,便一个字也不肯多说。气得父皇罚他抄了二十遍《弟子规》。”说到这儿又冲薛婵挤眉弄眼:“要不我说父皇心中还有娘娘呢,父皇当时想了想说,让鸿樾跟着华嫔,未尝不是办法。颐妃娘娘过世后,父皇就对鸿樾格外恩恤,他肯将鸿樾交与您抚养,岂不就是对您的情意犹在。”
薛婵有些失神,笑了笑,没有说话。
鸿恪并不了解他父皇……或者说,他不了解皇帝对待嫔妃们的准则。在皇帝眼中,恩与宠不可兼得,施恩便不施宠,有宠便寡恩。代为养育鸿樾,这样的恩是姜贵妃求都求不来的,却不介意给她,那只是因为在她身上,以后再无宠可加而已。
鸿恪见她听了这话并不开心,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问:“莫非孩儿哪里说错了,惹娘娘不高兴了?”
薛婵见这孩子一直陪着小心想让自己高兴起来,心中感动,替他理了理头发,笑道:“高兴,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一路嬉皮笑脸的鸿恪此刻敛了笑容,正色道:“父皇定了让我初八启程,杂务烦乱,我怕再没有机会向娘娘辞行。娘娘请自己保重。到了边郡,祭奠薛元帅之时,定代娘娘向元帅英灵告祭,娘娘可有什么要跟元帅说的吗?”
这便又戳中了薛婵的心事,她想了想,摇了摇头:“多谢你,我没什么可说的。”
少年颇为失望,正想要说什么,一个内侍老远跑过来:“殿下,殿下,可算找到您了。兵部黄侍郎正在面圣,陛下让您也去呢。”
鸿恪闻言叹了口气,冲薛婵一笑:“如此,只能在这里告辞了。娘娘,你自己保重。”
薛婵觉得自己想说什么,却又一时理不清思绪,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少年在内侍的陪伴下匆匆走远了。
此时太阳已经沉沉贴在了太液池的冰面上,在天黑之前,奋起最后的力量,将平滑如镜的冰面染得如同霞光飞落,灿烂耀目。
薛婵眯起眼向远处望去。太液池上三座仙道,蓬莱之上是观海亭,瀛洲上是清露风荷台,最远处的仙人岛上则是紫霞水榭。三岛连成一线,将沉沉欲坠的太阳切割成了犬牙的样子。只见霞光中重楼飞檐,斗拱叠连,竟依稀真的有一丝仙意般。薛婵突然恍惚起来,仿佛自己仍是城外长亭之畔送别兄长从军的少女,也许是归家的路上出了差错迷了路,一夜之间便被困在了这个地方。仿佛只要现在找到人询问一声,问路回家,仍能见到继母在灯下补衣的身影,隔壁的王婶还会有意无意地为自己和某个年龄相当的儿郎牵线搭桥保媒拉纤。
然而那样的错觉飞速褪色,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这一生其实已经过完了。恩爱情浓,荣辱喜乐都已经远去。她在那个能决定她命运的人眼里,最大的作用不过就是替他养养孩子而已了。
薛婵有些迷茫,不知道该为自己老有所养衣食无忧而庆幸,还是该为自己过早的衰老而悲哀。做过了别人不曾有过的梦,也许是用了一生作为代价的。
不知何处传来的嬉笑声惊醒了她,薛婵回神,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暧昧的天光里,隐约一行人抬着顶青呢小轿遥遥地过来。薛婵对这情形无比熟悉。初入宫的那几个月里,她经常会坐进这种青呢小轿,被抬着穿过大半个后宫,前往天极殿去。
那里面坐着的,都是被点名前去给皇帝侍寝的下级嫔妃。
一种不期而至的狼狈感撞上来,薛婵自觉无法平静地与皇帝不拘哪里看上的新欢碰面,她选择逃避,迅速地隐入身旁的太湖石,默默等待那一小队人过去。